前言
跨年一夜,觀塘海濱可謂精彩。從Free Hug到Free Kiss,觀塘海濱一夜之間獲封「Gen Z蘭桂坊」之名,不少人表示三觀盡碎,或稱千禧一代道德淪亡。目前已有大量關於此事的報導、評論、影片等,在此不一一引用,欲知詳情者可自行檢索。
本文寫於幾個月前,打算以一位獨立音樂歌手(NOSmke)的作品為引,談談各種當代社交現象。須知當代愛情的空泛與流俗並非韓炳哲一家之語[1],我相信不少人也有這種「慾望當道,愛情已死」的感覺,只是未有一個合適的時機去談論,或者不知道從何說起。去年8月,寧霧觀《千禧曼波》後寫了一篇以「愛」為題的影評[2]。我當時已打算乘機投稿,同参一本,但瑣事纏身,待再重審本文,已拖至今日。到觀塘海濱傳出如此奇聞,又給了我一個投稿的藉口,於是重寫此文,略述我對於當代社交倫理的淺見。
觀塘海濱的狂歡也好,NOSmke的音樂、沈卓怡等人的小說也好,我在眾多現象中歸納到的訊息只有一個:這是一個個體慾望高於一切的年代,一個如齊格蒙 · 鮑曼(Zygmunt Bauman)所言的、甚至支離破碎的「液態現代」。作為一篇簡單的評論,我只在這裡陳列我所觀察到的社會、文學與文化現象,簡單地為鮑曼「液態現代性」的觀察進行補充,旨在提出一種千禧思潮的猜想。篇幅所限,未能在此交代嚴格的論證過程,應對建議,也不在此論。若有讀者認為值得研究,歡迎循此文提供的線索研究下去。
用完即棄的愛情?從SP、FWB說起
先說明一下,這裡的「當代」並不特指某段歷史年份,而是指「即時」,但凡社會上出現新的現象,而在該現象發生之後、過去之前的這段時間,在本文中便稱之為「當代」。許多社會學家以第三次工業革命(即數位革命)或全球化(Globalization)現象作為「當代」的時間標記,我亦同意。某些論者以「千禧後」、「00後」、「Gen Z」作為時間標記,我更同意。不過去論證這些標記與社會現象之間的關係,又是另一個龐大的話題,不便贅述。具體的「當代精神面貌」還要回到具體的現象上說。這裡恕我無法完整地條陳每一項現象的過去與現況,或者現象之間的先後關係,正如寧霧在其文中廣泛地旁徵博引,亦難一概而論。
據資料顯示,「Free Hug」作為一種社會運動,起源於2004年一位化名Juan Mann的加拿大男子[3]。當時「Free Hug」被視為一種「無私的奉獻」[4],是一種撫卹他人傷痛、贈予他人溫暖的行為。而在香港,觀塘海濱的Free Hug和Free Kiss,究竟是無私的「傳播歡樂傳播愛」還是某些記者所言的「大型舞池各自覓食」,讀者可以自行思考,這裡暫且按下不表。社會現象的詮釋需要結合其背後的文化語境,而這就可以從一些音樂作品和小說作品中窺見一二。
去年,我接觸到一批年輕的獨立音樂製作人,他們大多在一個名為Akatsukiii的YouTube頻道上發表作品。這些人包括LilCodyIsDead!、NOSmke、Lil Hanabii、PandaMontana、still.h0me,當中擁有個人頻道且訂閱人數最多的LilCodyIsDead!,只有少於兩千位訂閱者[5]。去年11月初,他們在蒲窩青少年中心舉辦了小型音樂會「SHINRA SEIKAI」,我亦有參加。在眾多歌手的作品中,NOSmke的兩首歌引起了我的注意,下面是歌詞摘錄:
〈Lovesick〉[6](節錄)
love is so sick 'cause ain't nobody wanna pay
我只想要顧自己 fuckboy bad bitch 用完即棄
咪再推銷你啲思想 惡臭化二氫
swallow words but don't wanna taste 驗血 服藥後也是陰性
身份也不嫌棄 我知你只在意過程
將我嘅真心劏開 你會現形本性
love is so sick 'cause ain't nobody wanna pay
It's all fine 墮入這樂園 剎那快慰 點可以拒絕
find a new bitch 知佢係公廁
spread my money fall on her Gucci 雙手攤開不會再掙脫
規則公式只活在泡沫 一穿即開啟慾望閘門
淺擱在岸邊 倒退每個記憶點
getting high with higher risk, people watch it let me drown
shawty待在我身邊 卻狠心將我推懸崖
she just kneel for me, no ties. I ain't got no emperor eyes
How do you getting feel , mix your mind with a few surreal
〈Expose〉[7](節錄)
Stay low 我的心已腐壞
I know 你的心已變賣
不需要擔心交錯過界
情傷後 我早已更換狀態
okay fck her best frd 心虛所以驚青
I just want your body, ain't love 不需要避忌
愛你愛到癡呆 但未認識
現實讓你等待 慢性毒藥死亡
Keep wasting my credence
無需假裝親切 你與我也倦透身份
It's hard to maintain, keep it long
嘗試過後 也不算折墮
「用完即棄」是一種怎樣的關係?為何要提到「驗血」、「服藥」與「陰性」?「剎那快慰」與「慾望閘門」難道就是一段親密關係的全部嗎?敘事者「嘗試」的是什麼,「腐壞」和「過界」又是指什麼?讀到這裡,不難發現這與某些社交平台匿名貼文的異曲同工之妙。感情問題對年輕人來說,似乎已經成為了比就業、學業更迫切的話題。擅於書寫這個主題的代表,在香港的其他創作界別裡,作家沈卓怡當有一席。
早在2021年,理工大學學生會的《紅磚社學生報》就曾訪問沈卓怡,以「眼淚寫成的故事」來描述其作品中永遠得不到承諾的感情關係[8];同年8月,沈卓怡接受「末日誌」訪問,直言其作品中的「現代愛情觀」[9],在SP、FWB遍地的年代書寫一個又一個「沉船」的故事。及至2023年,《BBOLD》雜誌刊出關於她的專訪[10],再次強調了她「專寫道德淪亡故事」、關注「呢座城市(香港)呢一代後生仔(年輕群體)既感情事」的定位。這正與NOSmke的創作主題重合。
上述的SP、FWB並不是橫空出世的現象,另一位本土作家王貽興曾在2013年的《東方日報》(東網)專欄撰寫〈SP與SL〉[11]一文。可見SP(Sex Partner,性伴侶)、SL(Secret Lover,秘密情人)、FWB(Friends With Benefits,帶有肉體利益的朋友)等詞及現象,應已出現超過十年,但要到更多社交媒體面世後才成為廣泛的話題。沈卓怡作為這類題材的資深作者,在《MR》雜誌中如此形容這種現象:
現今社會存在太多未知之數,荒謬的事情接踵而至,在「今日未知聽日事」的環境下,令一部份人比起長遠關係,更渴望追求當刻一瞬的歡樂,並抱著以此方式為宣洩情緒的渠道來看待這種關係,在自身上放縱自己的行為舉止和心態。[12]
理論與詮釋——「液態之愛」是如何走向極端的?
沈卓怡所言,恰似英國哲學家紀登斯(Anthony Giddens)在1992年提出的「純粹關係」(Pure relationship)。紀登斯指這是一種「不為任何外在原因,只是為了藉著和他人之間某種持續的關係而獲益,而且只有在雙方都覺得這個關係帶來足夠滿足時才維繫這個關係」[13]。這種關係中的感情被稱為「匯流愛」(Confluent love),其發端便是大眾對於「命中注定」敘事傳統的推翻,人們從傳統家庭觀念的桎梏中解放出來,重捨個體在親密關係中的選擇權,以滿足自己的需求為締結關係的首要條件。
相似的理論模型還有波蘭哲學家鮑曼(Zygmunt Bauman)的「半黏伴侶」(Semi-Detached Couples,SDC)[14]。繼他提出「液態現代性」(Liquid Modernity)後,他在2003年又提出了此一概念,來描述一種「自我」和「主體性」被進一步強化的相處模式。對紀登斯而言,「純粹關係」是理想的、民主的親密關係,雙方在平等的前提下,都有權透過「滾動合約」(Rolling contract)[15]的對話形式來協商關係的發展方向。然而正如鮑曼及格哈特(Sue Gerhardt)[16]所指出的,這種概念永遠只會在「合約」的實際談判中傾向自私與割裂,而非磨合。鮑曼形容,這種關係「只是兼差」,關係中的兩人因為有權隨時結束「合約」、也明白關係隨時可以被結束,所以「憎惡共有一個家、分擔家計的想法,寧可保持各自的住居、銀行戶頭和朋友圈,只在自己想這麼做時,才和對方共享時間與空間——不想的時候則免談。」[17]
誠如紀登斯本人所承認,「現今這個『分手和離婚的社會』其實是匯流愛的結果」[18],無論理論多完備,在實踐上還是會「影響關係中的權力分配」[19]。鮑曼以一個二元對立的心理結構來解釋這種狀態的形成:
他們因為一切都得靠自己小聰明、覺得可被輕易丟棄而絕望不已,渴望共處(togtherness)帶來的安全感,祈願遇到難關時能有援手依賴,並且切盼「關連」(relate);然而,他們又對於「處於關連」的狀態戒慎不已,特別是「永久」關連(更別說是永恆),他們害怕這種狀態會帶來負擔,造成他們既不自覺能夠也不想去承受的壓力,還可能嚴重限制他們需要的只有——是的,你猜對了——去關連的自由⋯⋯
在我們這「個體化」盛行的世界,關係是種好壞混雜的恩賜。它們擺盪於美夢和惡夢間,難以預測何時會變到另一邊。多數時候,這兩端同時並存——雖然是在不同的意思層次。在液態現代生活的環境中,關係可能是矛盾性最普遍、尖銳、深刻且令人困擾的體現。我們會說,這就是為什麼它們穩居液態現代「注定的個體」(individual-by-decree)之關注核心,也是他們首要的生活課題。[20]
「自由—安全」,這本是人生而有之的內在矛盾,直到液態現代(Liquid Modernity)降臨,才被以這種特殊關係的方式表現出來。早在1937年,美國精神分析學者霍妮(Karen Horney)就已預示一種「我們時代的病態人格」(Neurotic Personality of Our Time),並以此為題成書。當中描述的兩種病態人格便非常有可能從「自由」與「安全」的極端追求發展而來。病態地重視安全感的人可能會極度依賴他者的評價[21],因對方的一言一行緊張不已;而病態地需要自由的一方則在捨棄安全感的情況下,瘋狂用娛樂、消費或社交行為來麻痹自己、安撫焦慮[22]。
霍妮當時未有指出這種現象的直接原因,只引導讀者往文化角度留意[23]。及後,據其他社會學者(如Jeffrey Weeks)觀察,這種心理矛盾似乎由於父權與宗教體系的弱化[24],所以才以「純粹關係」(紀登斯語)或「半黏伴侶」(鮑曼語)的形式引爆在1960至21世紀初的世代中。人們素來有追求「自由」與「安全」的矛盾,但在父權話語流行的社會中,人們無法背離所謂的「忠貞」與「服從」,當這些傳統的道德束縛遁形,過度壓抑的人就奮不顧身地朝「自由」狂奔。結果正是鮑曼筆下的「液態之愛」[25],或者用現代的話說:Open Relationship(開放式關係)。這是一種可以隨時捨棄的、「不怕任何副作用且歡欣忘卻後果的幸福」[26]。
正如霍妮指出,「病態人格」的一個重要特徵就是「求愛而不相信愛」[27]。對作為SP、FWB的他們來說,性是實踐自由的手段,而封閉內心、分割生活圈則是滿足安全感的方法,他們只有在這種情況下,才能平衡兩者的拉鋸。這也符合哈洛德.柯依瑟爾(Harald Koisser)所謂「愛慾分裂」[28],只是在同一段關係中,他們所欲求的是別人,愛的卻是自己。
小結:未完待續
說到這裡,也不難理解為何NOSmke寫道「我只想要顧自己 fuckboy bad bitch 用完即棄」,因為一旦「將我嘅真心劏開」,「你」就會「現形本性」。床上也許「愛你愛到癡呆」,但未曾真正認識對方。對於兩人而言,還是「no ties」的距離最舒適。也難怪Threads上有所謂「第一個stage(交往的第一階段)是上床,最後一個stage才是認識對方」[29]的說法。筆者由是想起《別字》「字自未來」特輯中,林日錦的〈無眠,無神,無愛〉:
那字早已過時早已煙滅。人們把慾望裹在肉身裏無法言語。當你企圖追憶,你只感到哀傷,不是因為她已消失,而是千萬人中唯獨你仍記得,記得他人所忘卻之字。[30]
正如我在前言中所說,短短一篇評論無法詳盡探討這種做法是否可取,這篇文章只是希望為「液態現代」的論述補上一些即時的觀察,指出當代青年的一種社交觀點。對上一個世代的人來說,這是一個百鬼日行的年代。譴責者和提倡者在缺乏嚴謹推論與證據的「民間論述」中互相攻擊,而韓炳哲、伊娃 · 易洛斯(Eva Illouz)、齊格蒙 · 鮑曼這些哲學家的著作卻無人問津,溝通陷入無效狀態。也正因如此,本文才要把這些倫理學的論點再度爬梳一次,為當代青年的討論(而非謾罵)注入理性。我並不相信,或至少不希望,沈卓怡口中的「道德淪亡」是當今青年的唯一未來,但非理性的討論永遠無法到達任何有建設性的答案。「純愛戰士」最好的武器,正是「純粹理性」。
註釋
韓炳哲:《愛慾之死》(北京:中信出版社,2019年),頁56。
寧霧:〈愛是?——談《千禧曼波》及愛的哲學與詩〉,《虛詞》,2024年8月25日。下載自虛詞網站,2024年9月10日。網址:https://p-articles.com/critics/4777.html。
Elizabeth Day, “On the trail of the Free Hugs founder,” The Guardian (2 September 2012). Retrieved January 19 2025, from: https://www.theguardian.com/lifeandstyle/2012/sep/02/free-hug-movement-founder.
同上。
統計截至2025年1月8日,YouTube顯示訂閱人數為1.16K。見https://www.youtube.com/@codywritesongs。
(填詞、原唱)NOSmke,〈Lovesick〉,2023年。
(填詞、原唱)NOSmke,〈Expose〉,2023年。
紅磚社學生報編輯委員會:〈網絡作家沈卓怡人物專訪——故事大多都是由眼淚寫成的* (上)〉,Facebook,2021年1月7日。下載自Facebook網站,2024年8月8日。網址:https://www.facebook.com/hkpusupresscom/posts/3655648397835098/?locale=zh_HK。
末日誌 The End Day(2021年8月7日)。〈【末日故事】連登甜故作家沈卓怡專訪(影片)〉。取自:https://www.youtube.com/watch?v=fxM1E59Ah2k。
Mo leung:〈【WHY NOT BOLD】專寫道德淪亡故事 — 【有甜/重口/愛情】網絡作家 沈卓怡(內含劇透+長文)〉,《BBOLD》,2023年9月19日。下載自BBOLD網站,2024年8月8日。網址:https://www.bbold.asia/zh/perspective-voice-of-her-shum-cheuk-yi/。
王貽興:〈路中拾遺:SP與SL〉,《東方日報》,2013年12月8日。下載自東網,2024年8月8日。網址:http://the-sun.on.cc/cnt/lifestyle/20131208/00502_001.html。
MR:〈【MR|Soul】沈卓怡。說書人的故事〉,2022年1月,MR雜誌。下載自MR雜誌網站,2025年1月19日。網址:https://mrrm.com.hk/i/?p=3872。
安東尼 · 紀登思(Anthony Giddens)著,周素鳳譯:《親密關係的轉變:現代社會的性、愛、慾》(臺北:巨流出版,2003年),頁61。
齊格蒙 · 鮑曼(Zygmunt Bauman)著,何定照、高瑟濡譯:《液態之愛——論人際紐帶的脆弱》(臺北:商周出版,2007年),頁85-87。
紀登思:《親密關係的轉變:現代社會的性、愛、慾》,頁197。
Gerhardt, S., The Selfish Society: How We All Forgot to Love One Another and Made Money Instead. (Sydney: Simon & Schuster, 2010), p.13.
鮑曼:《液態之愛——論人際紐帶的脆弱》,頁85-87。
紀登思:《親密關係的轉變:現代社會的性、愛、慾》,頁64-65。
同上,頁144-145。
鮑曼:《液態之愛——論人際紐帶的脆弱》,頁19-21。
卡倫 · 荷妮(Karen Horney)著,林藪譯:《我們時代的病態人格》(新北:小樹文化,2019年),頁54。
同上,頁75。
同上,頁28-45。
Jones, J. 2009, ‘A long journey: An Interview with Jeffrey Weeks’, Equal Opportunities International, vol. 28, no.3, p. 214-220. 引自Bridget Dougherty. (2018). Confluent love: a conversation [Doctoral Thesis, University of Wallongong]. https://ro.uow.edu.au/cgi/viewcontent.cgi?article=1368&context=theses1
鮑曼:《液態之愛——論人際紐帶的脆弱》,頁104-111。
同上。
荷妮(Karen Horney):《我們時代的病態人格》,頁150-152。
哈洛德.柯依瑟爾(Harald Koisser)、歐依根.馬力亞.舒拉克(Eugen Maria Schulak)著,張存華譯:《愛、慾望、出軌的哲學》(臺北:商周出版,2023年),頁42-4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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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日錦:〈【三個關於未來的關鍵詞】無眠,無神,無愛〉,《別字》第59期。下載自別字網站,2024年8月8日。網址:https://zihua.org.hk/magazine/issue-59/article/future_keywords_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