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賽博格之戀》是韓國導演朴贊郁2006年的電影,除了以精神病院為場景,也以精神病患為角色,精準刻劃出韓國社會的病態特徵對人的壓迫。這些病徵的出現不只相互牽連,在2024年看來,仍深具洞見,並深切呼應著東亞社會的現況。本文第一部分,將分析電影中的精神病患,凸顯出社會的哪些病態特質。本文第二部分,則探討當上帝已死,人們逐漸放棄區分道德和騙局的差異,作為最高價值的善,被財富、權勢和消費取代,虛無主義瀰漫的當代社會,人們如何面對虛無?存在的理由為何?人類存在的價值為何?本文將探討《賽博格之戀》這部深具哲思的電影,如何回應這三個提問。
病態社會的縮影
電影中,精神病院裡居住著形形色色的病人,每一位病人的症狀都代表著,我們所處時代的社會病徵,而我們每一個人身上或多或少都有與這些病人相同的症狀,在此依照出場順序逐一介紹:
一、八卦社會:女主角詠君剛入院時,其中一位室友阿姨熱情地向詠君介紹同住的其他室友入院的原因,但其實都是室友阿姨妄自揣測的不實八卦。日常生活中,我們難道不曾暗自猜想他人的私事嗎?加上網路和社群媒體的普及,八卦和假新聞流傳的速度之快,難道不反映了現代人普遍具有的散佈不實資訊的病態傾向嗎?當代社會充斥著服膺於眼球經濟而娛樂化的新聞媒體,還有隨之而來的狗仔隊跟蹤偷拍文化,以及爆料系網紅頻道,這些都是八卦社會的始作俑者。至於生活其中的你我,在不經意地隨手滑到某一支分不清是新聞還是八卦消息的影片時,可能都共構了上述的病態文化。這種渴望得知他人私生活的心態,反映出人們內心的匱乏以及與他人交流的渴望。膚淺的文化商品無法滿足人們內心的匱乏,匱乏感又源自於表達能力日趨低落,使得人們難以在面對面的交流中與他人建立關係。這些負面因素,織就了病態的八卦社會。
二、自戀社會:有一位室友總是穿著公主服裝,時時刻刻拿著鏡子照著自己,即便在與他人說話時,眼神仍望著鏡子,彷彿自言自語一般。她最喜歡做的事情就是唱卡通歌〈阿爾卑斯山的少女〉,幻想自己是歐洲公主。在臺灣,將女兒打扮成公主蔚為風潮,冰雪奇緣卡通主題曲幾乎洗腦了家裡有女兒的臺灣中產階級,而無論是等待王子拯救的睡美人或冰雪奇緣中不依賴王子的Elsa,總歸是公主——高高在上、貌美過人、一呼百應、對抗壞人、「我」即「正義」。在校園中,越來越多學生是公主、王子,他們盲目崇拜英語流利者,無意識地以種族主義觀點看待膚色不同的人,以為全班都應該要聽命於他,以為異性同學理所當然都無條件愛慕他。自戀孩童來自於自戀家長,有投票權的自戀家長則加劇了政治領域的自戀風氣。參與競選的政治人物必須被競選團隊包裝成明星,其理想與對未來的展望並不重要,只要人物設定能吸引到群眾,善於簡化議題並製造二分法,再將對手歸類為卑鄙的一方,自己則是正義的一方,就是得勝關鍵。校園中的小公主和小王子是家長自戀的投影,政客則是支持者自戀的投影,在鏡子與鏡子之間,眼神的交會幾無可能,藉由對話以促進多方相互理解的政治空間逐漸消逝,自戀社會已經來臨。
三、匱乏社會:因精神障礙而無法進食的詠君,午餐都被注重皮膚保養的壯碩室友吃光了。明明已經攝取了足夠的養分,明知別人已經極度營養不良,迫切需要進食才得以活下去,壯碩室友非但不盡早告知醫護人員,不從主動幫助他人活下去的行動中,獲得滿足感和成就感,反而大快朵頤好暫時填滿不斷湧現的匱乏感。藉由滿足口腹之慾來填補精神的匱乏,臺灣社會中的吃到飽文化即是一例。物質上明明已經足夠,卻還想要得到更多,於是在匱乏社會中,每個月都有購物節,在加速時代的推波助瀾下,每周三、每周五、每周末都是商家鼓勵消費的日子。越自戀,越匱乏,越需要消費。然而,越是依賴物質來裝飾自己,越無法展開真誠的交流,單身購物節暴買潮的出現,也不令人感到意外了。匱乏社會如同無底漩渦,一旦陷入,便難以脫身。
四、卸責社會:在團體交流中,一位室友因為無法面對自己輸球,轉而指責男主角奕順偷走了自己贏球的能力,後來演變為一發不可收拾的情緒宣洩──一場幾乎所有室友都針對奕順的歸罪大會。這與臺灣社會何其相似,即便在相對單純的校園中,面對升學壓力的學生,無能面對家長的過高期待以及分數不如預期的挫折,整個班級自然就發展出「挑一個人來當代罪羔羊」的相處模式。然而,每個人應該為自己的錯誤和失敗負責,而非繼續維持自戀的完美假象,推卸責任,轉嫁給班上的代罪羔羊。越自戀,越會卸責。從社會層面來看,未經批判思考訓練的民眾,平日累積的怨氣,並沒有轉化為監督政府的力量或是針對體制的反思,而那些被八卦消息揭發當第三者的女藝人,就充當這個卸責社會的代罪羔羊。八卦社會之所以如此穩固,就在於若沒有八卦消息,民眾的怨氣也無法發洩在那些女藝人身上。讓我們將目光轉到收入M型化、極右翼崛起的歐洲,極右翼政黨帶領民眾找到的代罪羔羊,是難民和伊斯蘭文化。我們活在地球村,卸責社會全球化。
五、自責社會:不斷道歉的室友令人心酸,他原本是上班族,某一天經過一場車禍事故,竟無端自責起來,向在場的所有人道歉。過度自戀的人,否認錯誤,推卸責任;過度自卑的人,承攬他人錯誤,自我譴責。前者,通常是體制中的既得利益者,其存在感建立在貶低他人之上;後者,則是內化了不公正體制規範的盲目服從者,其存在感建立在體制對他的接受和認可之上。兩者都是內在價值空虛的人,都被動依附於體制,而無能主動創造出既公正且相互幫助的新生活方式。電影中,總是一開口就道歉的室友,呈現出的是,在講求個人成就的功績社會中,視求助為羞恥行為的習得無助感。他已經習慣了無由來的指責,而成為了團體中的代罪羔羊,最終連自我捍衛與明辨是非的能力都喪失了。社會中,許多受暴者也有過度自責的傾向,而施暴者則習於卸責。卸責社會與自責社會是一體兩面。
愛、理解與存在
在路易斯安納,我目睹一棵橡樹活生生地成長著
遺世獨立,苔癬順著枝條垂掛而下
沒有同伴,它孤身佇立,滔滔不絕吐出歡欣鼓舞的深綠葉片
相貌粗野,倔強,精力旺盛,讓我思及自身
可是,我疑惑,沒有朋友而孤身佇立,它如何能夠滔滔不絕吐出歡欣的葉片,因為我知道我無能獨活於世……
──惠特曼(Walt Whitman),〈在路易斯安納,我目睹一棵橡樹活生生地成長著〉(I Saw in Louisiana A Live-Oak Growing)【1】
受存在問題困擾最深的就是男主角奕順和女主角詠君。奕順從小被父母無視,因而感受不到自己的存在。陷入隱形人妄想中的奕順,善於觀察他人,並偷竊他人的物品(反正沒人看得見他),藉由物品證明自己存在。詠君心中唯一的情感依靠就是外婆,失去外婆的詠君,妄想自己是融合了電子機械的賽博格,這是她入院的原因。為何會有如此的妄想呢?因為她相信,能夠充電的賽博格是不死的,也就是說,全能的賽博格能夠打敗死亡,救回外婆,找回生命「存在的理由」。失去外婆的詠君,也失去了與他人交談的能力,她聽得懂室友說的話,卻無法回應對方,展開對話。大多時候,她戴上外婆的假牙,對著收音機、公共電話、販賣機自言自語,陷入妄想中。在妄想中,外婆的形象永恆烙印於心。詠君也喜歡躲進鐘擺櫃裡,彷彿沉浸在私密的意識流中,在她的內在時間意識中,外婆永遠陪伴著她。與外婆相依為命,關愛、照顧外婆,為外婆付出,就是詠君「存在的理由」。
對詠君而言,從人變成賽博格的她,萬分無奈又困惑不已,因為「我身上沒有使用說明手冊和標籤,我不知道我的用途是什麼。」相反地,販賣機、床頭燈、電話這些物品,打從被人製做完成時,就是電子用品,有固定不變的運作模式,故障時也有說明書,沒電時就充電,生生不息地度過每一天,以詠君的話來說,就是「他們有自己存在的理由」。如果世界上的萬事萬物,都由一個至高的神所創造,那麼,為何神創造出一個又一個人之後,不附上每個人的使用指南呢?在微弱的床頭燈下,詠君癱軟在床上不斷探問自己存在的理由。在外婆離開後,既有的生活秩序瓦解了,心靈的依靠消失了,原本以為永恆不變的存在的理由,化為匱乏感。她不知道為什麼自己要繼續活著,開始懷疑自己存在的價值,她正面臨未知和虛無。在詠君的價值觀中,人並非空降於世、完美自足的存在物,沒有任何一個人能獨自存活於世。若外婆是世上唯一愛她並與她建立真誠關係的人,那麼,當外婆離開她之後,她內在一部分的人性連帶著死去了,因此才堅信自己是半人半機械的賽博格。在聆聽收音機的過程中,腦中的妄想要她救回被醫護人員帶走的外婆,只要殺光所有醫護人員,就能再度見到摯愛的外婆了。詠君如何面對外婆之死與隨之而來的虛無?腦中的妄想給出的答案是,以虛無(毀滅他人)對抗虛無(摯愛之死)。
何謂生命?充足了電就能持續運作的物品,具有生命力嗎?不,被製做出來的物品,只具有完全的被動性,沒有自我意識和反思能力,物品不會懷疑自己是否要依照被賦予的功能來順暢運作。機器不會罷工,人才會;機器也不會思索自己存在的理由,活生生的人才會。「存在的理由」,是具反思能力的人,為自己賦予的,一如在詠君的妄想中,外婆提醒她「活著的目的」。外婆想勸告詠君,與其在頭腦中思考存在的理由而倍受困擾,反而應該回到生命中,踏實地實踐出活著的目的,如此一來,不必依賴宗教的權威,也不必崇拜不生不死的賽博格,而能以自主之人的格局,自我賦予存在的理由。具有生命力且活在社會關係中的人,思及自身以及自身與周遭世界的關係,才會產生各種情緒和共感能力:失落、悲痛、不安、罪惡感、同情心、感恩心、期待感以及最重要的──愛。
當生命遭逢了重大轉折,脫離了原本運作順暢的工具性社會網絡,難免心生頹喪和虛無。然而,尚有一絲絲生命力的人,總有一股主動創造的力量,在虛無的餘燼中讓生命形變為另一種樣貌。經歷外婆離開,彷彿自己也死過一次的詠君,從人變成了賽博格,後來經歷強制灌食和電療而在妄想中變成殺人機器,遭受了體制暴力的詠君,呈現出最殘酷的一面。當詠君在妄想中見到了摯愛的外婆時,立刻充滿了電力,以火箭超人之姿飛向外婆的懷抱中,而默默觀察詠君的奕順,融入了詠君的妄想中,奮力拖延外婆離開的期限。外婆終究是永遠離開了,但奕順完全理解了詠君無法進食的深層原因,當詠君在埋葬外婆的遺物時,殷勤地守護在後。因為奕順的關愛,詠君得以再度變成電力充足的火箭,奕順則露出帶著外婆假牙的微笑。奕順媽媽離家後唯一遺留的電動牙刷,和詠君外婆遺留的假牙,成為完美的一對。充溢著愛之創造力的奕順,把象徵著對母親的恨意的小寶盒,改造成能說服詠君進食的米飯電能轉換器,並取得外婆喜愛、因而詠君也喜愛的醃蘿蔔。在醫院餐廳中,所有室友都鼓舞著詠君,當詠君成功吃下第一口飯時,一同為詠君喝采。這是對抗虛無最好的方式──相互理解和支持,並共同證成了「活著的目的」,也共同見證彼此踏踏實實的存在價值。
敏銳的奕順很早就觀察到,外婆的假牙是詠君最珍貴的物品,也是心靈的依靠,更是存在感的來源。奕順因而想要在初識詠君時,竊取假牙來增加自己的存在感,卻被詠君發現而制止了。人的內在價值和存在感是偷不走的,唯有奕順真正去理解詠君的賽博格妄想症,如同詠君理解外婆的老鼠妄想症,且願意接受每一條生命的獨特不羈,他才蛻變了,變成了那個和外婆一樣,能為詠君充電的人,也因此真正擁有了詠君最珍貴的、外婆的假牙──詠君的愛。唯有相互理解,才能真誠相愛,共創存在的價值。在幫助他人的行動中,體認到內在價值和存在於世的喜悅,相信這也是世界時局紛亂的此時此刻,人們最迫切的嚮往。
【1】本人自譯。原文引用自資料庫Poetry Foundation, https://www.poetryfoundation.org/poems/45471/i-saw-in-louisiana-a-live-oak-growing。
I saw in Louisiana a live-oak growing,
All alone stood it and the moss hung down from the branches,
Without any companion it grew there uttering joyous leaves of dark green,
And its look, rude, unbending, lusty, made me think of myself,
But I wonder’d how it could utter joyous leaves standing alone there without its friend near, for I knew I could not, […]
(編按:作者原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