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時代為何還要讀《百年孤寂》?
《百年孤寂》寫盡了人間孤獨,有著驚人的普遍性。小說驚人的敘事技巧及魔幻寫實的豐富想像,令人百看不厭。在壓抑的時代,想像力始終可以找到自由。
《百年孤寂》(One Hundred Years of Solitude)(下稱《百》)是諾貝爾文學獎得獎者、哥倫比亞作家加西亞.馬奎斯(Gabriel García Márquez)的長篇小說,描述馬康多鎮上的邦迪亞家族七代人逾百年的故事,公認為20世紀最偉大的小說之一。加西亞.馬奎斯1982年得到諾貝爾文學獎,《百》就是他當時得獎的最大理由。《百》出版於1967年,這本小說對馬奎斯是十分重要的,他由二十多歲就開始寫一個叫《家》的故事,但一直到四十歲時才寫成《百年孤寂》,裡面借用了他童年時祖母跟他講鬼故事的語調,塑造了這部魔幻現實的經典。
《百年孤寂》初發表時銷量並不好,但後來影響甚大,世界各地都有深深喜愛此書的讀者。例如中國80年代,先鋒小說浪潮崛起時,莫言、賈平凹等等著名作家都會用魔幻的家族史小說形式,去寫時代的大歷史,像著名的《紅高粱家族》。香港對於拉美魔幻的引介是非常早的,60、70年代香港文學真是緊貼世界潮流,1972年也斯創辦的《四季》雜誌第一期就有馬奎斯和拉美魔幻寫實的特輯,比馬奎斯得諾貝爾文學獎還早了十年。香港不少作家都寫過魔幻寫實作品,很多也和香港歷史有關,如西西的《我城》和〈浮城誌異〉,也斯、董啟章、韓麗珠、謝曉虹等等作家都有持續創作,以香港這麼小的地方來說,算是很多人寫了。
《百年孤寂》的翻譯有很多個版本,比較常見的是志文版楊耐冬譯本,宋碧雲譯本,大陸版正式授權的范曄譯本,及最新2018年繁體版葉淑吟的譯本,近年香港的文化人佘宗明都譯了一個版本叫《孤獨家族》。《百》難譯,一來是因為人物的名字故意常常重複,去表示人物之間的脈絡與命運,以及這個家族的孤獨宿命如何難以掙脫。另外就是西班牙語、英語和中文的語法時態不同,中文的時態變化較少,不容易捕捉原著中複雜的時間,有時差之毫釐,謬以千里。如果入門,我還是選楊耐冬譯本,它譯得不是很嚴謹,但讀起來文字優美、文氣很順,人物名字方面都照顧得到。
孤獨的百科全書
《百》所描寫的多種孤獨形態,是這本書多年來令人神魂顛倒的原因。小說以小鎮馬康多為背景,講述邦迪亞家族逾百年的家族史,這個家族裡所有人都是孤寂地死去的。在節目有關《百》的一集中,在座各人都講了自己心目中最深刻的孤獨形象。
比如創立馬康多鎮的老邦迪亞上校,他本是一個活力充沛的發明家,到老年時,卻陷入不可解的憂鬱。書中形容,他感到孤單而在夜裡哭泣,覺得兒女都離得很遠,家人不能了解他。書中描寫了他崩潰的過程:老邦迪亞上校開始對發明全無興趣,覺得今天是星期一,翌日仍覺得當日是星期一,總之覺得那天不管怎樣都是星期一,最後毀掉自己實驗室內所有東西,嘴裡只說:「今天是星期一。」家人覺得他瘋了,把他綁在門前的樹上,他與年輕時被他殺死的鬼魂對話,仍然覺得今天是星期一。這很符合某種抑鬱症的感覺,覺得四周無論如何一成不變。甄拔濤覺得老邦迪亞上校的故事裡有浪漫與死亡結合的味道。老迪邦亞的故事預言了這個家族的終結方式,鄧正健認為這個預言造成了這個家族延續一代又一代的孤寂感。
《百》裡面我最喜歡的角色是亞瑪蘭塔,她代表過於高傲的孤獨,因為她的愛人開始時並未選擇她,回過頭來再追她,她和他拍了一輪拖卻堅決拒絕他的求婚,致令這名男子自殺,亞瑪蘭塔把自己的手插入火爐來懲罰自己,終生左手都包著黑紗。她到死都是處女,其間外甥約賽曾經在晚上去她的房間幽會,沉默的幽會但沒有性交,但有一晚約賽遲疑了,沒去,之後亞瑪蘭塔的房門永遠鎖上了。亞瑪蘭塔的結局是用了三年為自己縫製壽衣,最後自己睡入棺材死去。這種孤獨,都很有尊嚴,不用你同情她。
鄧正健指出,馬奎斯把書命名為「百年孤寂」,是為了描寫沒有愛的人的狀態,書中很多角色的結合往往沒有愛情,而有愛的人物通常遭遇更為悲慘。韓麗珠關注的是美美,她被極保守和壓抑的母親卡碧娥教育長大,要學習完全沒興趣的古琴,但她把不滿壓抑在心底,陽奉陰違。後來美美與香蕉公司的修車工人、身邊有黃蝴蝶圍繞的巴比隆尼亞相愛,他教她開車,坐在副駕駛座的她,自覺正在做一些超越女性規範的事,她開始追求自由,象徵當時馬康多從鄉村開始變成城市,接觸到流行文化,乘坐汽車代表追求自由。二人瞞著卡碧娥相愛,巴比隆尼亞從屋頂掀開瓦片跳入浴室和美美幽會,但卡碧娥還是發現了,於是派人在晚上伏擊巴比隆尼亞,他脊椎中槍終生殘廢,還被指為偷雞賊,但巴比隆尼亞終生保持沉默,沒有出賣美美。而美美懷孕產子後,則被卡碧娥送入修道院。韓麗珠有時覺得美美是個失敗的抗爭者,但有時又覺得她已經完成了她那代的任務,就是尋找身體和情慾的自主。
鄧正健則特別點出一生發動過三十二次革命戰爭但都失敗的邦迪亞上校,他抗爭了一生,到九十歲高齡都仍然想對腐敗的共和政府發動革命。書裡面寫邦迪亞上校消沉時,就用以前打仗的資金,一堆金條,打造極精細的小金魚,一共打造夠十五條,打完這十五條,他就會一次過把它們撥到桌邊的火爐裡,熔掉,又重新打造。這種生命與心力的消磨,也就是革命英雄的背面,虛無、消沉,但又像某種內在驅力一樣非做不可。
魔幻其實是現實
邦迪亞上校的原型是哥倫比亞的一位烏蘇里.烏蘇里(Rafael Uribe Uribe)將軍,他一生經歷過四十場內戰。閱讀《百》,除了沉浸在其中魔幻情節與想像空間之外,也可以從小說與南美真實歷史的關係去閱讀。拉丁美洲的國度一直經歷許多帝國的殖民,也有軍事獨裁,戰爭、內戰、暗殺,政變連年不斷,民眾的革命和抗議時常受到鎮壓,一個獨裁者被打倒又換上另一個獨裁者;所謂西方的資本主義來到,也常常只是侵佔土地和資源、剝削人民。因為歷史被湮沒,有話不能直說,現實裡充滿了荒誕的統治,魔幻寫實就是一種回應現實、紀錄歷史的藝術選擇。
比如在小說中很震撼的一個情節,香蕉公司大屠殺。火車路軌帶來了香蕉公司,馬康多小鎮開始接觸到現代科技,開始出現旅遊經濟,整個城巿出現大變化;但香蕉公司卻極其腐敗,拖欠工資,迫工人吃他們公司的火腿當出糧,福利和環境惡劣,工人不停地患痢疾。當工人想出來爭取權益,當地政府卻和香蕉公司勾結,派軍警拘捕工會份子,法庭宣佈那些被虧待的工人根本不存在。終於爆發了大罷工,罷工的工人聚集在車站,政府開槍掃射民眾,殺了三千人。邦迪亞家的席根鐸逃過一劫,目擊了一切,但沒有人相信他,所有人都說「他們都回家了。」接下來馬康多下了三個月的大雨,官方一邊秘密地抓捕工會領袖,一邊重複又以各種傳播工具向全國宣傳官方「沒有死人」的說法,他們終於用這個方法清除了反對力量。
這個震撼的情節原來也是真的歷史事件,1905年,美國的聯合水果公司進駐哥倫比亞,真的用過類似小說所寫的嚴密殖民剝削手段,在1928年底引發過大罷工,最後是政府動用軍隊鎮壓,即是政府為了保護美國殖民公司的利益,屠殺自己國家的農民。但一直沒有人知道到底死了多少人,官方報告說死了四十七個人,但沒有人相信,民間的說法則是有二、三千人在罷工後消失了。
小說中的席根鐸作為倖存者,像幽靈一樣躲在房間中,畢生只有一個目標,就是研究到底死了多少人。有時,正義不能在現實中找到,但可以在小說中,找到正義的影子,讓我們知道,畢竟可以追尋它。
反帝國、反霸權、反殖民,是拉美魔幻寫實的共同立場。馬奎斯少年時也是反叛份子,在哥倫比亞參加抗議,做過很長時間的記者,他對於現實是有著認識和關懷的,而且是一個堅定的理想主義左翼份子。《百年孤寂》之前,馬奎斯寫了《枯枝敗葉》(Leaf Storm),裡面有香蕉公司的原型,這段沒有真相的歷史在他心頭很長時間。在70年代中後期,他自智利革命而開始政治新聞的評論寫作,引來很大迴響,這對他獲得諾貝爾文學獎有很大影響。當時諾貝爾文學獎頒獎給他的理由是「像其他重要的拉丁美洲作家一樣,馬奎斯永遠為弱小貧窮者請命,而反抗內部的壓迫與外來的剝削。」
如果我們從一個比較大的背景去看孤獨,一個地方的正義未能伸張,還未能寫出公正的歷史,就好像一個人張口都未能講出自己的話,這是孤獨的更深層原因。所以,馬奎斯在獲得諾貝爾獎的謝辭中說,「孤獨就是拉丁美洲的代名詞」。孤獨這種個人情緒,也和更大的歷史和社會因素有關。
魔幻寫實與上帝全知敘事者
《百》被稱為魔幻寫實主義的代表作品,在魔幻寫實小說中,我們常可以看到許多象徵和隱喻的手法,奇異、荒誕的情節和元素,將現實去作延展和變形。同樣都是奇異的幻想,魔幻寫實與奇幻文學如《魔戒》(The Lord of the Rings)有甚麼分別呢?奇幻文學裡的奇幻情節往往都有一定的規則,例如你將那隻戒指投入特定的火山中就會引發奇蹟,但魔幻寫實文學就不設這麼固定的規則,魔幻情節出現往往是不能估計的,其發展形態也不定,在本書中,魔幻的元素出現在人物身上時,往往不能幫人物解決任何問題,反而變成他們要面對的現實之一部分。
馬奎斯寫《百》時加入了自己的童年經驗,他的祖母常常說家中大宅到處都是死去的親人的鬼魂,所以這個故事裡充滿了鬼魂。但尋常的鬼故事中,鬼魂出現會引發人們的驚怕反應,但在魔幻寫實小說中,鬼和生人的分界並不明顯。馬奎斯和其他的拉丁美洲魔幻寫實作家,都在小說中加入許多遠古的迷信和習俗,包括印第安部落的儀式和傳說,他說在你們眼中這是魔幻,卻是我們生活著的現實。
聶魯達(Pablo Neruda)說馬奎斯是繼塞萬提斯(Miguel de Cervantes)《唐吉訶德》(Don Quixote)之後的語言大師,就是稱讚馬奎斯在敘事技巧上的突破。《百年孤寂》的第一句是很著名的,「許多年後,當邦迪亞上校面對行刑槍隊時,他便會想起他父親帶他去找冰塊的那個遙遠的下午。」先跳過複雜時態和語法問題,我們用比較簡單的敘事學方法去分析這個句子:這句中時間的開始點是過去的「找冰塊的下午」,終結點是未來的「面對行刑槍隊」,而敘事者是在一個曖昧不明的時間及空間點上,既可以又看到過去又看到未來,又看到外在的行刑槍隊和下午情景,又知道人物的心裡想法。這是敘事學中「全知敘事者」的經典案例。又知道過去又知道未來,又看見全部外在又知道所有人物的內心,而且知道他們的理解並不全面,這就是上帝。這個全知的上帝視角,配合小說的命運主題,就有很強烈的宿命感覺,小說最後一句是「這個百年孤寂的家族被判定在地球上是沒有第二次機會的」,我記得我激動了兩三日,無法接受小說完結。我想後來寫出像《百》這樣的魔幻家族史小說的作家,很可能都是受了這句話的激勵。所以,小說可以激發出和它完全不同的現實,因此也不必太怪責魔幻寫實作品悲觀、虛無,因為悲觀的作品都可以激發出創造的力量。
魔幻寫實的出現,和拉美的殖民背景、軍政獨裁、歷史公義未能伸張很有關係,獨裁可以控制言論,但不能完全控制人的思想和想像。在艱難的環境,魔幻寫實反而可能熱烈萌芽,它需要的是,有想像力和關懷的作者,以及動用想像力去理解的積極讀者。
在節目有關《百》的一集中,座上的韓麗珠本身常寫魔幻寫實風格的小說,甄拔濤的劇作《未來簡史》等也是魔幻寫實風格,而鄧正健則研究南美各作家多年。喜不喜歡《百》,可以用來劃分人群。而當我們說「魔幻就是現實」時,它既是一種美學的信仰,也是一種現實的感受,有時是欣喜的,有時是沉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