步入「飄零印記」展場,眼前是一陣黑白灰。鄭怡敏(阿金)與劉家俊(Jay)這個聯展組合很新鮮,前者恆有油本及素描作品,後者專注版畫,均有好些黑白主調之作。經細想之下,二人除了視覺元素有相近,更甚是對於影像的機械性都有所探索。兩人作品貌似充滿著「手感」,無論是筆觸或刀觸,然而兩者都影像的傳播、影像作為媒介有著探問。
先說說內容,展覽定位於反映身份、地域邊界、移民與家等這兩三年依然熾熱的討論。阿金和Jay均以其自身故事切入,策展資料就提及兩人如何體現香港與飄零。阿金反映了他2021年底移民英國的狀態。一入展場,左手面系列作品為阿金繪畫Signal、Whatsapp等群組的聊天室截圖,記下分隔兩地的朋友通訊。當眼睛一直掃視,就會發現他繪畫了不同背景及群體的朋友,嘗試用他們慣性的表達方式、字句,跟遠方的阿金保持聯絡,也保持關係及感情的聯繫。相同的語境,不同的面貌,才是震撼之處。各人嘗試在圍內分享一些動態,讓彼此對相隔的生活有點概念。這種存在在即時數據世界的交流記錄,被刻畫在靜止、無法輕易被更新的畫布上,更加反映物理分離、時差分別的無奈,帶有紀念性地凝住各人接通的時刻。
兩人的作品以不同距離切入歷史,呈現兩種時間觀。Jay的作品圍繞偷渡,其實也是由家庭故事出發,其父親在70年代尾抵疊政策取消之前從深圳偷渡來港,後取得身份。Jay追溯香港戰後「大逃港」及文革影響的歷史,及中國開放後香港繼續作為被想像、渴求的對象。作品嘗試疏理小島就「移民潮」的命題。藝術家在網上搜尋有關1950-70年代大逃港的資料及圖片,亦有些關於同年代的兩地社政時局,並拼湊成木刻版畫的圖案。其中,一連四幅「過渡」系列作品讓人凝看甚久。驟眼黑色一片,靠近細看會發現各樣的圖像,包括像是徒步行走的難民、捉偷渡客的警察、政治宣傳畫布、渡海的人、邊界交錯起來,當中亦有些年代感並不明顯的,讓人想像會不會是現在。
二人對話就此展開,他們一同涉足香港的飄零歷史,卻用不同的比例尺碼(scale)來定格審視, 一個超放大,一個極縮細。這裡說的是個體的比例。Jay呈現移民潮的歷史格局,即使訪問了自己的父親,他使用網上流傳的歷史圖片,透過陌生人身影反映一種集體性。作品把數十載的歷史「事件」,壓縮在有如直幡,或有如中國山水畫的平面中,映照出宏觀層面的論述(discourses)。透過拼湊不同符號,藝術家帶出其批判與諷刺。在Jay的作品,個體在歷史當中被「極縮細」, 讓人看到運行的各種氣候,讓人看到所謂時代,而阿金則是把個體(自身)「超放大」,呈現親近而日常的離港生活,赤裸裸流露一身情感,互相補充,互相刺激。
來到開首所說的影像處理部分。兩位藝術家一直都對於影像,或影像傳播有所探索。今次展覽,阿金繪畫了港台節目《好想藝術》的訪問,將其影片定格為一張張素描,細看自己曾經說過的話。他令我忍不住去找回那段訪問來看(仍找到),看完全片才知道受訪時的完整語境,然後發現影片中未有被畫的片段更是傷痕所在。早在十多年前阿金已開始按照媒體報導上出現的自己,繪畫成為「自畫像」。在「是非黑白2007-2010」的展覽圖錄(2010)中,前言提及「曾經被傳媒記錄過的自我形象,與真實的自我究竟會是怎麼一回事?」。我很喜歡他形容油畫作品時道,「只有適可而止地描繪,影像及訊息才能呈現」,反映個體在他人/公共(媒體)面前的規限與不完整,亦可見個人和集體(甚至公共)的拉扯。
而Jay方面,我會選作品《時間就是金錢效率就是生命》(2023)、《藍藍天空高掛我的夢》(2023)等來作賞析。跟他聊起,他提到作品上包含一些傳媒報導、電影劇照、劇集人物等,這些流行符號彷彿建構着當時各地對於香港繁榮的印象,亦是移民的人對美好生活的憧憬,金碧輝煌大時代下應該點都撈得起之類。他一方面在脈絡及意義上探討影像的地位,一方面利用其工藝技巧、不同物料的拼湊引發情感上的索引。你會留意到他在木板上的雕刻,有深有淺,有些人物的線條比較模糊、粗糙。這些就是把網上圖片勾劃成只有線條的草稿時,或是及後進行雕刻時對影像的演繹及介入。這種介入未必有預設意思,可能是直觀視覺上的考量,但就足以提供一些空間、線索讓觀眾想像其解讀。
例如,在《時》你會發現一個打扮時尚女星——Jay點出那是劇集《大時代》的演員,原來是青春年代的藍潔瑛。影像看不到女星真人經歷的傷痛認知,風光與背後殘酷經歷並置,連結至偷渡者曾經對彼方的想像與現弱勢實。藍潔瑛的臉被刻得很深,比起其他坑紋,像是挖空了一塊,露出木塊灰色的一層。Jay表示,木版由不同層次壓成,每雕一層輕重有別,就會露出不同顏色,豐富著構圖。因此,欣賞板畫上的刀工技巧深淺,觀者亦能找到很多想像的可能。
補充一下,《過渡.春》(2023) 明明刻畫山丘的影像,刀法卻令效果看似洶湧的海,令人聯想至游水、乘船偷渡的人。而藝術家今次亦用上Laser Cut(鐳射切割)在木版、物料上刻出精準圖案,機械性與人為的對比亦令質感更多。
最後,讓我延伸一下,我在思考為什麼我會寫如此多字,相對平日一些輕巧的賞析。或者是留意到自身對近來很多人移民的事情有所索絆,在觀察之中,我設想應該這是不少人也遇到的情況--我們在害怕之中失語。不是害怕政局,也不是害怕被人標籤去留,我是害怕不知應該如何問候遠方的朋友。我不知問什麼好,我怕問了一些問題不夠細心敏銳,無視對方正在面對的新環境,甚至不敢跟對方說想念你,或今天去了吃燒賣,而對方也似乎不敢問我在香港「點啊最近」,從而無從很輕盈地、自然地建立與摸索一套維持Long D友誼的方法。阿金繪聊天室的Cap Screen令人久久不能釋懷,至少他在創作中找到表達的方式。而我在現實中,反而失去了一套溝通認知。
至於集體層面呢,好好討論「移民」的空間不多。有一兩間認真製作、有公共視野訓練的網媒做了一系列海外港人專題,追訪他們的移民點滴生活,即使留言多數只有一些支持或冷諷的片面回應,但無損他們提供了重要的討論素材。然而,作品就立即提醒了我,所有媒介、影像傳播都有其限制,就像看Live時你疑似在場但又無力的感覺。最後仍是靠自己,親身去投入這個世界,去跟分隔的人聊天,去聆聽對方,聆聽自己,用第一身好好地渡過、書寫你所謂的歷史。
最後最後,要承認這是個脈絡非常濃厚的展,當然亦包含在其藝術性之內。它讓我記起了《憂鬱之島》,看不同年代的人面對著歷史巨輪,有人覺醒,有人堅持,有人繼續荒謬。引其一句「對白」作結,「我們包括在座的各位,是有責任去走出這個法庭,走出這個議事亭,走出這個媒體,走出一切的中介,去親自去理解這個世界,去感受這個世界」。經驗一直流動,真正可以去定格的,亦只有每一個自身。
飄零印記
日期:即日起至5月6日
地點:SC Gallery
1902, Sungib Industrial Centre, 53Wong Chuk Han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