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假期前一位朋友對我說:「《明日戰記》是一部沒有扣緊主題的電影,只聽到乒乒乓乓地聲響,不是一部好電影,不要浪費時間去看」。我不禁好奇地走進電影院觀看。平日裡我對科幻特技的電影一直不感興趣,這次我看完電影後第一次想立即寫點東西,表達一些電影中無法清晰交代的東西。幾天之後,當思緒冷靜下來,我發現自己並不能一一言明電影中一些場景所透顯的「餘光」,那些有點似曾相識的場景侵入我記憶中那場波瀾壯闊的畫面並重疊著、猶如鯁在喉嚨的一條刺,無法說出的話兒只能氣若柔絲地飄散在空氣之中,這是「只能意會而不能言傳」的無奈與豪情。雖然我特別想為之寫一篇影評,但這篇卻只是一「亂評」,或者就是因為不能寫,怕會害了它的緣故。它是亂世中一點卑微的聲音,一點點來自廢墟的吟詠,一串串對已逝去的過去隱約的歎息,及一絲絲來自心坎深處對明日盼望而已。
電影中沒有清楚地說明故事的時間、地點,某些場景甚至與一貫的美國片中那些高大的、英雄式的華麗轉身及凱旋歸來的情節有所雷同,角色的設定簡單直接,相對於現在的英雄電影而言,就更為「單純」了。冷峻、以個人利益為先的張家輝和劉嘉玲這一對冤家只是淡然地襯托了沒有過分張揚心中熱血的古天樂(泰來)及劉青雲(重生),甚至他們割裂開來也是「沒有交點的平行線」,故事的發展沒看完已經猜到老掉牙的結局。只是那些身陷險境的超人、那些永遠也打不死的「會變身」的超人、那些從天而降地英雄故事、甚至那些為正義而堅持的警察故事,曾陪伴著多少成長於七、八十年代的香港人,烙印在許多人整個青春的年代。放置於那「歲月靜好」的年代裡,一切是那麼自然、那麼天衣無縫。如今正步進不惑之年或知天命之年的古天樂,對著已崩塌在眼前頹垣敗瓦的廢墟,帶著這些歲月附於他身上的痕跡及整個成長時期的生命經驗,那個失去摯愛女兒的瞬間,及痛徹心匪而久久無法釋懷的悲傷與自責,讓他披甲上陣,變身成為一個無敵的超人對抗源源不絕、也不知道來自何方的病毒及怪獸。每一次披甲上陣的變身及衝鋒陷陣的時刻,背景音樂跳動的音節似乎還播放著那個讓人熱血沸騰的英雄本色、警察故事式的音調,乃至於那個屬於正義年代的氣節也在蠢蠢跳躍。沒有錯,這是一個錯置的時代,這些永不螁色的時代印記,在影片中重複著、提示著我們曾經信奉的主義,可是那個時代已經遠去,剩下的只是一堆廢墟。將正義英雄的豪情錯置在這個新時代裡,正正就帶出這個時代的荒誕和無力感。電影中的對白:「刑天?打到你冇明天!」,人物「思思」和「盼盼」唸叨式地音節不斷提醒我們這是一個新的轉型時代,而那些早已退場的正義人物在廢墟中卻變成了面目模糊、醜陋無比、讓人憎惡的怪物。在不屬於英雄的時代裡,英雄即使不斷戰勝敵人又如何?勝利的感覺是那麼空洞而虛幻,在電影完結時也沒有一絲興奮。這是極端性對立錯置的結果,它留給我們沉重荒謬之慨嘆。我並不認為導演、編劇或是演員刻意營運這種錯置的時代感,反而這是我們時代賦與每個「維多利亞」城住民的時代宿命,這種時代消逝和無奈在散場時始終揮之不去⋯⋯
七十年代興起的日本機器人動畫、無敵超人及後來的真人版超人劇集重複不斷地在放學後的下午時段俘穫了無數當年代的少男少女「追星夢」,每一個她/他都在期待著生命中超人或英雄出現。但其實這種超人或英雄主義或這樣的正邪分明的世界觀已經移植在香港的普遍價值觀當中,在日常生活中,每個香港人都可以是正義之士,不怕艱辛、會拚搏、奮鬥生活在獅子山下。這樣的價值觀可亦見於1986年的英雄本色(A better tomorrow)中Mark哥(周潤發扮演)與豪哥(狄龍扮演)在山頂上的一段經典對話說:「真的估唔到香港有咁靚的夜景,咁靚的夜景一下子唔見左,真的好唔抵。⋯⋯我唸左三年,我等緊一個機會,爭番啖口氣,唔係證明我威,只係想話俾人聽,我唔見左嘅野自己攞番」。這種英雄主義已經深深植根於這座城市之中。
在影片中,劉青雲、古天樂在已成廢墟的維多利亞醫院中尋找那個抑制成長基因的儲存瓶。也只有這個維多利亞這四個字在整個影片中的位置及名牌被清晰地呈現,在一片模糊的背景及亂象叢生的景況中,這是耀眼的一瞬。這裡同樣是一座需要將外星植物──「潘朵拉」移植為此座城市的生命價值一部分,令維多利亞城(B16)荊棘滿途卻再現生機。曾幾何時,香港有一所建於1897年的舊域多利醫院(Victoria Jubilee Hospital),在麻石的奠基石下面放置著一個時間錦囊,如今這塊奠基石仍屹立在白加道上。這是香港開埠以來首個婦產科醫院,標誌著白人女性在香港安家並孕育生命,也是本地重視現代醫學文明的開端,婦產科醫院之設立,使女性或嬰兒免於生產的過程而死亡。此醫院專收女性同兒童病人,並忠誠服務了五十年後,改建成輔政司官邸;又在五十年後變成了政務司官邸。香港正是經歷無數次「移植」而成的結果,舊域多利醫院代表了這種移植的一部分,終也使香港在時間囊的基石上發光發亮。不曾遺忘,無從忘記。雖然我們不知道明日香港最終如何,至少我們都現場見證香港這種「戀殖」的根從何而來。
就在這一片靡爛不堪的不知通向何方的通道上古天樂遇見了因疾病及瘟疫而失去家人的小女孩盼盼。這是一個生命延續的盼望,傾注了編劇最深邃的寄望。雖然因怪病而滿頭白髮,卻依然帶著純真的面容及相信美好的眼神,使醉生夢死的古天樂染起新生活的希望,帶著失去妻女的悲痛,有著重建城市的動力及家園的夢想。
最後,在千鈞一刻獲得了重組基因的瓶子而及時讓破壞城市的怪植物停止生長,並釋放淨化空氣的能量,拯救了16萬人,帶給地球一線生機。這個瓶子就是人類的希望,也是隱藏著潘多拉盒子式那個毀滅性的咒語與盼望。影片中其實隱藏了太多無法說明的話語,整個廢墟、災難、瘟疫、無家可歸、不可抑制橫行叢生並摧毀人類的植物等,讓人感到可怕的災難,而影片卻讓我們知道人類具備在災難中去尋找希望的勇氣,這就是否極而泰來之道,於一片狼藉尋覓重生的意義。
影片中那些漫天漂浮的黑煙、懸吊著橋上的逃生者、讓人窒息的藤蔓張牙舞爪肆意無情地生長、無助的小女孩、慌亂亂闖的人群、沒有色彩的世界充滿了絕望的畫面、鏡頭一轉中姜皓文那桀驁不馴的獨眼,甚至只有怪物在嘶吼或偶而出來嚇唬已經極度恐懼的人們、乃至於據說有16萬卻沒露出臉隱匿於廢墟的人影,像極了昨日曾經各方對峙的香港和今日荒誕無稽而蔓藤窒礙城市中居住人群的景況。即便如此,也就是泰來在即將失去重生的那個片刻,那一滴掛在眼簾上的淚珠,讓人相信失去手足還是會悲痛的,心仍是熱的,情懷還俱在。重生捲著塵土歸來,帶著港式詼諧、打不死的身軀再次出現,篤定大團圓圓場了。
這是一齣科幻電影嗎?或許是,當我由戲院出來,在陽光下清醒過來,分清虛實。從戲裡的一片廢墟走到現實中的廢墟,我知道這是一齣寫實電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