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形.老派街市之必要】不知曉你的床邊是否溫暖──略談孫維民《床邊故事》

書評 | by  崔舜華 | 2022-09-20

從小,我們的床頭堆疊著各式各樣的故事,那些古老的童話、神話與傳說,一度讓我們感到離奇翩綣,心神搖蕩。後來,當我們學會了一個人睡,或是一個人醒,手機與被褥俱冰冷而孤獨,再沒有一個簡單的故事能夠撫慰我們的睡眠與不眠,能夠從語言中遞出能量,讓我們一覺天明。


孫維民的新詩集《床邊故事》,包含著這樣一個簡潔的願望:願所有長大後的我們,能從詩的話語中,溫暖我們的床,以及夢。至於詩要怎麼說故事?詩人不做典型的敘事示範,而是讓出空間,容納需要故事的人,在詩意的微光下,暖一張床。


《床邊故事》裏,有著古老的神話,當代的想像,以及蘊含著老莊韻律的自然意象,每一篇詩作,都閃爍著詩人心靈的純度,與詩性的厚度。開篇的〈羿〉,說著英雄的悲劇,猶如我們熟知的神話的番外篇,從神話結束、英雄落魄之後,重新締造一段新的史詩,透過孩童之口,重現了后羿的雄偉事蹟,孩子做為純潔的救贖象徵,讓頹靡的英雄再振迎戰宿命的氣力。


對比於古史中的英雄,詩人對於當代的英雄有著另一種模擬與塑型,在〈除草工人雜感(兩首)〉裏,詩人化身為一名無名無姓的除草工,在烈日淋頭的體力勞動之中,綻發巨大而繁複的奇想──「闇黑吵雜的族類啊/我胯下的機器開動了/那是光及音樂」如同創世寓言般的開場,除草工以神明之姿,變換各種型態,裁決一塊雜草地上的生與死,在與滅──「我是沙漠,大海,高山/我是金石與烈火/我是難以覆蓋的恨/和更大的愛/我來阻擋」、「讓我以旋轉的利齒、汽油的香膏/最真誠的話語/最正統的儀式/回應汝等之哭訴。」這創世主般的君臨,草場猶如戰場,草芥無非人命,在第二節中,除草工更以聯翩變換的想幻,呈現如萬佛轉世般的面貌:漁夫、客運司機、士兵、軍官、外科醫生、病人、槌球選手……乃至貝、蛇、象、太空裏的微生命體,在晝夜結界之處,除草工即將締造今日最終的高峰:「我是除草工人,所知不多/還在黃昏的此處/就快完成我的工作」創世的巨靈終究該折身落地,這是小人物的卑微與巨偉,體現於純粹的勞動之上。


既是故事,詩集中亦巧緻地運用許多對話與獨白,以呈現生命本身的各種狀態,並且,詩人授予了詩作中的萬物萬事,讓每一個存在,從草木魚蟲到頑石流水,皆握有獨自的發聲權,這是童話故事中常有的泛靈現象,也是莊子寓言中常使用的故事技法。〈釣客的白日夢〉頗有長版莊周夢蝶的意蘊,久等不到魚上鉤餌,而在微風樹蔭中等到睡去的釣客,不過是一片模糊的背景音,而他的白日夢,才是各類水中生命爭相展辯的舞台,魚群對於釣客手中那卑微釣餌的輕蔑,一一吐露著大海的廣袤神祕,更資深的魚且述說著海的奇異與絢爛──他怎麼可能相信/海水有不同的聲色氣味/像高樓的電梯,每一次開門/外面都是全新的內容:……他如何能夠閱讀/各種陌生的語言/盲人可以描繪色彩?聾者可以思索音樂?//他怎麼可能想像/如霧的礁岩會跳舞/像山的草木會唱歌/只要歡樂的訊息發佈」、「而在大海的底層,那裏/有一塊超大的陸地……黑色的、難測的領域/(比倒立的聖母峰更遠)/有時卻有亮光,彷彿/那裏有太陽升沉,或星月//曾經接近海底的魚龍和龜/告訴我:那片亮光/是一朵碩大的花/在天體的旋律中開合」在此首詩作中,詩人透過魚群之嘴,重複嘆吟著homo sapiens的退化,退化於地表上營營的權力、金錢、性。而這亦是詩人久離城市,對於自然的能量場的體驗,譬如〈關於雜草的幾個事實〉,此詩幾乎用罄了我們所知道與不知道的各種香草與野草的名字,運用草明本身構成濃密的森林,而節奏感與美妙陌生的字眼便奏起鼓動眼膜的快版。而〈愛情故事〉中,堅持愛上一尾魚的小鳥,向牠的父母大喊著愛的無所不能,殊不知鳥父親與鳥母親,也曾經(或許)年輕時也有一段跨物種的苦戀,結局,卻是鳥父親對小鳥發表了一段漫長的關於愛與青春的爆發之演說,以及生命必須尋找理性之光的重要後,失蹤去尋覓某種覺悟的不是少年鳥,而竟是父親鳥,「作者」(說故事者)的身分也隨之曖昧難言起來。


在詩集之末,詩人呈現了兩偏頗具未來學想像的作品:〈一場球賽的筆記〉、〈我的未來看護〉。在前一首詩作,一場球賽的迷人之處:激情、吶喊、所有不可控的未知與賭注,成為一格格可以由工程師精心操作的按鍵,公平與勝利,失敗與機率,全都可以經由精密的計算而預測掌握──這會是未來我們觀看任一場比賽的樣態嗎?而後一首詩作,詩人則為我們呈顯出一位完美至極的全日看護,人類因病痛而渴求解脫,而甘願死亡,但在這位AI看護的歸納分析下,它所力圖讓這位重病的老者所獲得的救贖之道竟非老者聲嘶力竭要求的死亡,而是「被愛」,此處即探及了人與AI的神祕結界,詩行中所鋪敘的童歌與童語,竟是未來人所能握取的少許救贖,詩的結尾同樣透露了詩人對於失落光芒的homo sapiens的憂慮,或者,也是詩人留給讀者的某種待解的預言。


最後,我想略聊聊《床邊故事》裏,我私心最喜愛的一首詩:〈通勤列車和我〉。關於火車,孫維民寫了許多相關的詩,而此首在有限空間(車廂)內所無限膨脹的魔幻與細節,展現了詩人更高規格的創作層次。詩節從8倒數到0,猶如倒數的車廂各自綻放不同的魔像風景──「希望大量的烏鴉和麻雀飛入/集止於寂寥的病身/啄食額頭、眼鼻、嘴、耳朵/直到生活變形」、「希望海浪、山石、怪獸、外星人/輪流進入車廂/無敵地,憐憫地/毀壞呆滯」,從慢車的搖晃行進間,他人即地獄,而車廂穿過一座又一座黑暗山洞時,我們無不盯著車窗上自己被抹暗了光度的臉,時間在速度中扭曲,因此「我想走近那一節車廂遇見幼年的我/我想走進另一節車廂遇見死前的我」。但列車本身也擁有心嗎?讓詩人謙卑地舉手發聲:「請你教導我/如何擁有鋼軌的意志/且有柔軟的心──」、「教導我,擁有柔軟的心/不至於忽略葉背的蟲卵/看見蝴蝶和春花」,鋼身鐵體的火車,因為包納了眾人之心,竟而也凝神有了靈性,而有了意志,或者,無關乎七雜八沓的乘客們,列車本身就是意志,就是靈,就是心,因而詩人寫下:「他們是否哀傷?/或者,彼等的情感與思想/屬於火車之境/我無法通行?」、「其實你也保護著我:/不讓我撞向橋梁……始終冷淡、堅持、靜默/其實你也愛我」若是較熟悉孫維民的詩的讀者,想必會記得他筆下的那些通勤的風景、隧道中浮現的靈光、對人聲塵埃的觀望與憐憫,對於移動的身體與各種壓縮的、細微的體感的哲思。幸運地,在《床邊故事》裏,我們新識並重遇了孫維民這位詩人,他所創作的一篇篇故事詩,也將在無數孤冷的深夜裏,為讀詩的人點亮一盞星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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