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香港,我街道2》——街盡處

書評 | by  崔舜華 | 2021-05-26

我住的這條街,也是極仄小的。從中和路搬到水源街,實則既不中和也無水源。街內巷口一樹高拔嫣紫龍吐珠,是我轉鎖開門的信號。宇宙的信息。

宇宙的信息還有很多,多得我無法吞嚥,消化不了只能嘔吐。每天早晨,抽一根菸,反而復始地抹殺流理台上彼此咬著頭尾蠕蠕行動的蟻隻黑線。此時此刻,我就有了逃的概念──而街,成為我的逃逸之道,最最簡便易行的逃跑,日常裡微不足道的出埃及記。

街總給我一股逃的慾望,尤其在落雨天。滂沱大雨揮灑無度之際,街面上泥水混雜鞋印的流向,街道兩邊白灰線彷彿在一地淋漓裡浮起蒼白的指節,沉默地意味著前頭那遙遙的虛無的他方。

因此,也特別討厭巷弄裡的那些街坊,總是睜著眼睛張望新來街客的手舉足動。我討厭他們藏在門後覷聽的耳眼、房門內傳出的巨大的電視聲響、正午煎魚燒菜時的油鑊氣味,歷歷在在,皆總為了與心心念念躡步出街的逃跑者作對,我揹著他們的眼光像揹著惡殼的蝸,任誰也止不住我離家上街的想望。


***

即使是他方,雨針織身之時,也是亂水朦朧瞥不清的。《我香港,我街道2》的序文裡,鄧小樺說如今普世皆離散之人,離散已是我們體內的釘子戶、枯敗樹,將根鬚探入血管、勒緊脈搏,迫你離屋走街地與自己破鏡碎散,或於長年的不動中展開暗夜的行止。

《我香港,我街道2》編者序:他地在地


動念即動身,一體兩面。在每一條不動之街的日常動靜之中,我們看見一座城市甚而一個國家具體而微的微縮膠片皮影戲。譬如房慧真寫匿身街市的貓貓、胡晴舫寫兩地第三街裡的局外人、袁紹珊寫天后眼皮子底未竟的愛情、惟得寫皇后大道西的一對甜美徒步僧、廖偉棠寫從北京路至北京道的青春搖滾紀事、洪昊賢寫觀塘街上那不斷剝落蛇鱗般皮髮的女人、黃麗群寫寂寂火火滾進蘇杭街滾出一身海鮮風息的林、言叔夏寫港城處處是陌生名字的街名肆食與維多利亞港畔惘惘的晴光、駱以軍寫大角咀棲身三月的街闀裡那些蒙頭罩著霧霾與塵灰的人們之間綽瑣光影,如蟲虫如神明……

那曾是我熟悉的城市,我鍾愛的街市,旺角金鐘銅鑼灣,觀塘北角將軍澳。每訪必總是雨腳連綿的冰室街口,融化鼻腔的濕暖多士香氣和相鄰肉販流淌的血腥氣濁處一街,那記憶裡的氣味和光景,竟與我現今一踏出街口便入永安菜市的處境彷彿照映。

世間無永遠,安寧僅僅是一線太過奢華的流言。


***

去過香港好幾次,最後一回,已是四年前的深冬。我獨身飛越海峽和無數城街,輕輕撚撚地落在了大嶼山機場。

一落地趕搭快捷線,將身體沒入猶如半熟蛋黃般溫稔流轉的港鐵站,甫出站便感覺到一種出逃的快樂。吞吐大量人潮的旺角地鐵口,我隨著A或C或F的浪流快步前進,蹬過長而碎的階梯便觸到了街地。我幾乎無法形容自己是何等快樂,那使心臟鼓動如巨鴿的愉悅,來自終於脫離台北日常的、水晶礦石般粗礪而繁美的自由。

我不顧幢幢金樓地越過雪糕車走向王家衛的《重慶森林》。縱使已經來過好多次這棟混雜各國口音體嗅與廉價旅室的舊廈,還依然搖動長髮追逐林青霞那墨鏡風衣的纖細身影;興許下個尖沙咀街角就是王菲表哥的快餐店,梁朝偉啜著飲料渾然不知家裡已廳房已遍地漫水、魚隻皆被掉包無倖;而金城武還在蘭桂坊裡買他的第一次爛醉。GOOGLE MAP箭頭一轉,劍梢直指旺角中國冰室。綠白拼色瓷磚地襯得絲襪奶茶特別潤濃、多士和奄列尤其可口。時至夜深,凌晨時分幽冥人間不分之際的深水埗,愈是髒亂的粥粉攤愈能覓見驚人美味:一碗稠糯白膩如少女肌膚的生滾粥,且喚來一盤堆得比半身高的剛起鍋酥亮炸兩,炸兩沾粥呼著氣啜著咬入嘴裡,全然不在乎眼前對面同樣吞粥不輟的是兩名身著金項鍊黑襯衫的幫派少年。

深夜喫滾粥與炸兩,晝起學港人捲一份馬報、配一盅香片兩件小點,麥浚龍拍攝《殭屍》的坪石邨天井果然恍若穿梭幽冥界;那條經過梁朝偉家窗的電扶梯搭了兩次,蘭桂坊沿徑的酒肆也獨去了三回,更曾趁著銀河映像施工日時偷偷鑽上天臺,仰著冷雨冷風溶掉滿面妝也覺得暢快。

我走過的港街都是電影裡學步而來的,這樣的步伐彷彿也成了某種拙手拙腳的模仿的舞姿,但,還沒去《踏血尋梅》的唐樓、《樹大招風》的天臺、《大隻佬》的嘉芬大廈、《黑社會》的金巒大廈、《一念無明》的九龍城獅子石道天臺……


***

如果世有永遠,永恆不老的黃家駒仰著喉頭唱著:原諒我這一生放蕩不羈愛自由。我們對街的想像,無非來自於自願性的不自由,但又無法自抑地從童年之蝸居之街出走,走到另一條街路上,過上另一段日子,譬如陳偉森寫邊界無明界限街,黃敏華寫天橋下打邊爐,黃潤宇寫必嘉街那長樂大廈殯葬社樓上賃屋處的天井,總是冷冷地剪下一邊角素慘日光,塞進人喉嚨裡……

一個名字若是受人緬懷,便意味著已然死去。而一個人若得要活著,則必不該去緬懷。就是一條街,街上的屋,屋裡的人,無非也是這樣的。不久,黃雨傘撐起港城的血色天空,催淚彈的濃煙與高漲的地價同步晉面,迎著雨和煙,東方明珠輕輕地顫動,掀起一陣怒潮狂浪暴旋風。風挾著雨雨打梨花,不遠不近地吹向南方,最終落上台北的臉龐。

於是,台北人瘋排米其林一星添好運,叉燒包入口減味大半,燒賣如乾柴燒不起胃火;最早遷居士林廟口的北角牛雜反倒一年半載便收了店;去年才因銅鑼灣書店事件,來台重啟書店的林榮基,頂著一頭被潑漆的紅髮淡淡漠漠地坐在陰影底角落。他們都離開了港城,來到這座小島的某處,或許暫時尋著容身之處,或者想著重振往昔風華,或許過著你我一樣燒菜洗衣的一般日子,或許依舊心慌無依輾轉八方。至於我輩之街,街之生滅,其意或者僅是一場微不足道的逃亡,逃去我們應去之處,街之盡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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崔舜華

一九八五年冬日生。有詩集《波麗露》、《你是我背上最明亮的廢墟》、《婀薄神》、《無言歌》;散文集《神在》、《貓在之地》。 曾獲吳濁流文學獎、林榮三文學獎、時報文學獎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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