榮格的中年危機,問:我是誰?二十二歲大學畢業這年紀,竟只能保持啞默帶笑實質果核萎縮般的一張臉。初老是病症。到底何時意識到老去?現在每星期跨越到另一端的島城實習,凝望倒後褪影的高速公路,會覺得生命只是逐漸習慣被慣性引力推撞的摺曲身體。近日不知為何,街邊問卷調查員不時停下來叩叩我,問你的理想你的志願,規劃前程與未來。我總安靜地笑。有些事難道不是非如此不可嗎。
時間流動不可抗違。這或是我看《醉美的一課》,對那群醉酒中佬莫名感觸的原因。電影丹麥語原名Druk,直接指向暴飲的動作;英文譯作Another Round,既是酒吧內續輪的呼喊,也隱含重新開始的意思;香港譯名「醉美的一課」側重四位男主角的教師身份,將人生維度比擬為學校場域。藏於喜鬧劇表皮下,整套電影的軸心實是:僅此一次的生命課堂裏,人該如何面對因時間形塑而變化的自己,清醒或迷醉?
片首,齊克果說:“What is youth? A dream. What is love? The dream’s content.” 青春年華是場夢,而愛是這夢唯一的填塞物。青春,或說那永不復返的回憶,深深扎根着愛的完美幻象。馬田與安妮卡的對話,反覆驗證關係的內核,糾纏於:我不認得現在的你——話語猶如浮游海面的泡沫,空洞散碎,因句中「我」與「你」只存在於無法捕捉的永逝時態。中年危機說的其實是,抵達某個時間節點,回頭,突然感受到那從骨髓裏搖動的孤獨感:我,孤身一人,甚至與往昔的自己剝離。很記得尼古拉四十歲的生日酒宴裏,馬田半張臉斜埋於垂燈黑影的畫面,隨他眼珠晃動,人群嘈吵聲漸漸化為模糊失焦的背景,我想,那正是他當下感知的存在位置——無法與所愛的妻子建立關係,無法找回拼搏事業的熱情,心靈與世界割裂着遙不可及的距離——深深的孤獨。
如何承受時間掏空身體的孤獨?0.05% 的血液酒精濃度,是電影提出的解決方案。電影前半,四位男主角嘗試借醉酒回復青春的精神力量,馬田對學生採取趣味互動的歷史教學,更主動相約妻子重遊舊地划獨木舟,看似一舉洗脫肉身多年沉積的舊習慣,但那不過是酒精薄膜維持的假象。正如故事末,湯美酗酒成性,被學校發現而停職,跳海自殺前仍執意對馬田喃說,記憶中你與妻子明明很登對——人若無法抵受回憶幻象的誘惑,终溺陷永不清醒的結局。世上並無真正的重來一次,連結他者的途徑唯有如齊克果所說的接納受時間河流沖撞的自己,並一遍又一遍重覆(repetition)。酒精從非純粹日夜酩酊大醉裏回溯過去的工具,卻應是予人以當下之身再次從起點挑戰的勇氣泉源。片中,尼古拉讓嚴重焦慮的重考生考試前灌兩口酒,他隨後引錄的恰是齊克果有關勇氣的思考:“To dare is to lose one’s footing momentarily. Not to dare is to lose oneself.” 自由選擇的人生冒險固然令人暈眩,但為着找回一己所屬的現實位置,又不得不如此。酒精的隱喻,實正指向那種不顧一切他人目光、戰勝恐懼且反覆嘗試的瘋狂與強韌。片末,馬田與安妮卡鬆開回憶執念,真正審視已改變的彼此,重新再愛;馬田因而狂喜飲醉,主動展現封塵多年爵士舞姿,正歸結全片:無法完美再現的過去姿勢,也能被賦予新的意義,並與世界結連關係。
曾在餐廳被朋友笑說,為何你飲水像飲酒。想來,把玻璃杯轉了又轉,指尖擦過杯沿,細啜一口,日光照進窗縫光塵浮掠,竟真隱約有幾分醉意。這或是過早慨歎人生如齒痕咬空的甜甜圈之外的初老病症。片中,老師們在學校裏偷偷把水樽偽裝成酒瓶,透明的液體看不出任何分別。水與酒其實無異。從來都是心的選擇。你醉,想:該用甚麼態度重新活一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