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彼察邦「靜默星球」:我的無音流向你體內消失

藝評 | by  吳騫桐 | 2023-01-20

拐了幾步錯路才看見馬凌畫廊。進去之前,已覺得那夾在樓梯窄街裏一幢六層的水泥盒子,像坑上的隕石,要讓人撿拾異星碎片似地彎在那裏。通往現實的縫隙,逃走不逃走,暫停或離開。抽掉日常語言,阿彼察邦.韋拉斯塔古(Apichatpong Weerasethakul)在展覽「靜默星球:2021-2022作品選集」佈置給我們一顆顆生命維度以內的自轉異星。上方,光流淌繞行,靜默發出巨響。這難道不是聽得見大音的矛盾謎題?


馬凌畫廊正展出阿彼察邦的「靜默星球:2021-2022作品選集」。



或其實如同外星人的溝通行徑。現在忽然有點明白,阿彼察邦一年多前的電影《記憶》為何要在結局升起一艘太空飛船。嚴重失眠的女主角,順着一下下鐵球擊打的幻聽似悶響,流向佈滿創傷洞穴的哥倫比亞土地,以至更為遙遠原始、已湮滅無音的人類世記憶。那梭越現實秩序的超自然對話,只能以地表之外的喻象來承托。走進展覽最底層的不透光角落,播放着《記憶》的衛星短片《安眠》。Durmiente原片名是西班牙語,意思是「睡覺/睡者」。長達三百多年的西班牙殖民史徘徊在現世,是一場怎樣的夢境?各人有屬於自己的夜間飛行,阿彼察邦長年打造的是主體與夢間的通道。投映在牆上,《安眠》與《異步—第一道光》錄像同時前行。左邊是蜷在床上緩緩閉眼入睡的女主角,右邊是貫連坂本龍一樂曲剪接的散碎畫面:同一個路口,同一顆閃爍紅光的交通燈,由白日到夜晚,一次一次地轉右拐彎,只有時空滑移的重複動作,有種召回什麼的儀式感:窗格望出去橙藍的海洋、人群圍坐在曝光的放映白幕前、男人女人孩童動物躺着不同的睡臉⋯⋯生命在夢裏互通。畫外音響起,是把沉實的英語男聲。那些詩句似的獨白很快溜出耳朵,只隱隱約約抓了幾個關鍵詞:從一邊抵達另一邊、夢境、現實、死亡、我的存在、浪接着浪。我想像景觀框外面,那無法捕捉的一切,才是阿彼察邦感受到的形上真實。


非常喜歡在旁的另一格錄像《三塊岩石》。幾顆形狀色澤不一的石頭,被不知名的手掌指尖揑着把轉、放入水流冲刷,粗糙幻變的大片大片藍光折射於鏡頭內。那河水,是夢域流動的質地比喻,顯影着意識游落自我盡處的痕跡。《安眠 & 異步》本來置入凹陷的漆暗角落,很巧合的是,我來到展廳時剛好碰着緊急維修,一方閉合的窗被打開了。那方形的格子,連接升上去的後街地面,卡在阿彼察邦兩件作品中間,彷彿真在實踐某種境域之際的交涉和橫渡。翻揭展內《記憶》的劇本集,記得那樣一幕:趕去攝製途中,阿彼察邦在卡塔赫納街頭上,遇見一個自稱來自法國、卻說着他母語泰文的路人:「若要自由,你必須把自己從一切事物中拔出,即使是親歷的經驗。」拔除自己後,所見是人挖抵最深處的同體性?指向的所在,是永恆介於中間的一份理解?


《安眠 & 異步》與《三塊岩石》之間被臨時打開的窗格。



阿彼察邦執迷的流向狀貌,貫徹在《致布魯斯》那被抹去現實座標的木橋。拔級上去第二個展廳,趟門後埋藏着一個巨大的白盒,牆上,有兩幀錄像橫疊着放映;對反的牆面,有一紙用透明膠夾板封存起來的信件。布魯斯是誰?展覽介紹寫,阿彼察邦藉作品致敬「多年好友、於近年辭世的實驗電影先驅布魯斯.貝利(1931-2020)」。在搜尋器上隨意點開布魯斯的短片合集,光悠緩或急步翻騰的畫面裏,飄盪着意象式的靜默敘事。阿彼察邦某次訪問裏說,凝進布魯斯的鏡頭是種近乎「宗教式」的經驗:「彷彿在看自然的奇蹟。」太古的光越過恆遠宇宙抵達地球,晨昏晝夜,是生命的所有總和。相隔泰國和美國一萬三千多的飛行公里,三十九年後出生的阿彼察邦,就那樣承續起另一雙眼球的感光度。秘魯森林內一條無名的木橋。沒有始點,沒有終結,沒有兩端可抵之地的記憶,其存在,聚合起人間世的空相本質。讀牆上打印機字體的信:


此一體性把我引向這橋和你,一個以存在為中心的電影製作者。[⋯⋯] 我在這無有之地拍攝,彷彿已流向你體內消失。(A sense of oneness drew me to this bridge and to you, the filmmaker whose approach is centered on presence. […] I filmed in this non-place and felt like I had vanished inside you.)


——視線投向那斑爛光影,突然覺得像一首複式結構的散文詩:你換上他的眼睛,看見信中所說那條秘魯木橋,畫面交替、疊合,橋底有一格格的水波紋路,抬頭上望是天空,低凝河裏有棲生的蝌蚪群,水面有隻憩息拍翼的蝴蝶。生和死。昨日和明天。靜靜地活着不過是靜靜地死去。漫走當刻。日復日的時間蟄伏着沒有以後的驀然消失。阿彼察邦在染疫期間攝錄的《致布魯斯》,鏡頭外偶爾摻入幾下咳嗽聲,算是填下人類這幾年來重新面對死生懼慄的時代註腳。


《致布魯斯》捕下木橋與周遭的生命風景。



首兩件錄像作品仍有聲音。來到《視圓》,徹底靜默。打通兩層的水泥牆空間,以透明色紙覆貼窗格,室內渾散一大片寂然無語的人造紅光。馬上想起馬凌畫廊另在工廈內連續放映七個多小時的「朱紅短篇集」,銀幕也披濾着如此一層紅色。灼痛眼球的色調,指向阿彼察邦母國被禁止的政治顏色。二〇〇年世代走上街頭的紅衫軍,要求改革獨裁皇室,最終只能帶着一整代人的創痛,以異聲弱滅的結局流亡異國。他們無以發出的聲音,會在起名「靜默」的那顆超外星球迴出共振?仰頭,環視,大小不一的圓形符號佈滿展廳:紅色窗紙被剪出一孔通往天空的圓,垂直置在牆上的兩圓錄像,三張圓面木椅。而鏡頭下,有河流,有不知名誰的背影,有雙手繡出湄公河是裹屍布的歪斜英文字句(無載體無依歸,一針一針的傷口難以安放),有同樣歪斜的手寫英文字句「seeing /is not seeing」(看見/不是看見), 有日蝕似般緩緩吞噬光體的黑影⋯⋯ 阿彼察邦打造的影像星球,讓觀者把眼球導引的一切噪動濾去雜質,同時不忘接駁外在脈絡,一個確實的時空處境——恍如那口圓孔挖開的天空,我一廂情願地解讀成:請你,對個體與世界之間的無聲連結,仍懷有信念。


以紅光和圓形為主視覺的《視圓》房間。



「THE WORD SILENCE IS NOT SILENCE」(詞彙「靜默」不是靜默)。回到大音的疑問。無聲中能聽見什麼?走上最頂樓,這數個英文字旁懸着一幀相片,相內,荒廢戲院框留起一個畫面:群眾與閃現如星點的白光圓點。問話他們是誰已不重要,無有疆界的記憶符號早以各異的形態扎根在觀者心裏。苦難是流駁的橋。人類僅是一道光的載體。正如你用阿彼察邦的一雙眼睛,感受靜默巨響自體內蕩漾:「就算你睜大雙眼,你也什麼都看不及。你成為了大地無盡顯現的一部分。」


來到頂層,「THE WORD SILENCE IS NOT SILENCE」字句和那幀相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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