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情鬱悶,回去讀書。常說「詩窮後工」,於是讀到的,都是「窮人」。其中一人,抱著活化嶺南文化的心態重讀之,驚覺其出人之處。他是「嶺南第一大儒」,陳白沙先生。
新會,細時大慨只會聯想到陳皮或取笑「江門」這個地方名,實在孤陋寡聞,新會江門實是文化之鄉。陳白沙在他處身的明代,被尊稱為「真儒復出」。即便享譽盛名,有過當官的理想,可是世途險阻,(曾歷土木之變、英宗復辟等);白沙三次赴京,因招妒而被害,均被打壓。有才德之人總是招妒,小人得志,也是永恆的現實一種。
中國文化精神有「無道則隱」的傳統,有謂是為了明哲保身而禁聲。但是當中有些人,在絕境的孤寂和執著中,悟出另一條路。 那不純粹是寄情山水。那是歷世之總總劫數,通過修悟與反省,於是每一道被回憶的際遇,都被重新注入了力量。一如流螢、微塵的渺小,或者偉大。
陳白沙就是這樣的一個人。曾捲進時代黑暗和政治漩渦,驚心動魄, 在一時一地的人生中難以迴避,也無從迴避。白沙先生索性歸隱田園。然而一個人到底是超越,還是墮落,最終還是靠自己的覺悟。試想像正值盛年,十年一覺到底是什麼光景呢? 白沙先生還鄉,在江門白沙村小廬山麀的南邊閉門讀書十年。他建「春陽臺」,度過了秋收冬藏、春生夏長,然後又見冬梅。
十年之後,就在「春陽臺」開壇講學,收了很多學生。學生中後來官運亨通的有王陽明、湛若水。後人知道王陽明「心學」,卻不知道其淵源自白沙。陳白沙不著書立說,為了「不落言荃」︰意謂害怕語言會阻礙人對真理的感悟。但是這個說法還不如說是言多必失,明代大興文字獄,不說自明。白沙先生留下的,是近二千首詩。白沙的哲理詩常說「自得」,此時此刻也許能給時代的先進們啟發、靈光。
「自得」也不止靜觀,這不是勸勉,也不是廉價的正能量,就是在一時一物一刻中,自處、自悟、自得以完滿生命給自己的價值。
讀陳白沙的詩,如這一首︰
臥遊羅浮
馬上問羅浮,羅浮本無路
虛空一拍手,身在飛雲處
白日何冥冥,乾坤忽風雨
蓑笠將安之,徘徊四山暮
臥遊,仍然呼吸,就能馳騁想像,就能不受時空所限。「馬上問羅浮」︰世間上真是有通往羅浮(理想)的路嗎?可能根本本來就沒有路的。然而詩人可以想像,拍一拍手,便能登到羅浮之巔——飛雲這個地方。
登峰造極之間,天地莫明起風雨,高處不勝寒。 即使到了眾山之巔,天還是會忽然紛嚷起來,這就是天命。這時穿上蓑衣,帶起斗笠,無懼風雨,披掛上陣。如果命定要走到這一步,也不畏前行。
然而又將往何處去呢?也不急著離開,也不苦於上下求索,只是在「徘徊」。 不只是「也無風雨也無晴」的豁達, 當然也不是失神無措,而是定下心神,再走走。白沙先生高妙至此!那道風雨險阻難道不是他想像出來的一部分嗎? 然而即使是想像出來,偶然成為了命運的造境,也便將「安之」。這個「安之」,是安之若素,應變天機,是長久以來獨處「虛靜」的功夫。
想像中的羅浮詩境,也成現實寫照。詩表現了「身在飛雲處」的胸襟和抱負,苦樂俱現,憂喜均呈。「蓑笠將安之,徘徊四山暮」表現出來的真誠與謙卑,讓人省思良久。
白沙先生曾自製茅龍筆,書法獨成一家。順便推介現中文大學文物館「廣納百川」展覽,展出嶺南文化之瑰寶,藏品見嶺南人獨有的飄逸詩意、創新精神。觀摩白沙先生及其弟子友人的書畫;看著白沙先生用那茅草製成的筆,每字從起首便開始一勾一筆的飛白,耿直粗獷,竟發現那不只是聽任自然的瀟洒,更多是自得。
正是︰
虛無裡面昭昭應,影響前頭步步迷
說到鳶飛魚躍處,絕無人力有天機。
(贈周成)
關於自得,白沙所言「不累於外物,不累於耳目,不累於造次顛沛,鳶飛魚躍,其機在我」(陳白沙《題跋,贈彭惠安別言》)如此幻世,從虛靜中悟得真性,自能翻出無窮的生機。時代彷彿。但是從那至虛至弱處,也可能是萬事萬物的泉源。
展覽資料(中大文物館)︰
廣納百川:明至清中期廣東書畫選(香港中文大學文物館藏品)
展覽日期:由2021年1月29日至2021年5月16日
展覽地點:香港中文大學文物館展廳 I
歡迎公眾人士參觀,免費入場。
展覽說明︰作為慶祝金禧館慶展覽之一,展品選自歷年入藏精品,是一次從靜水流深至廣納百川的回溯與重塑的歷程,帶領觀眾重新思考廣東文化精英的思想源流與藝術、文化及歷史的關係,從中可見先賢們為實踐經世致用、爭取在全國知識界佔一席位所付出超乎常人的努力和熱誠。是次展覽將展出陳獻章、林良、張穆、陳恭尹等明清名家書畫約130件,分兩期於2021年春季及秋季展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