激情稍停,趨勢隱現:管窺金馬五六

其他 | by  陳煒智 | 2019-12-03

第56屆金馬獎已在前週風風火火畫下句點。金馬可貴之處不僅在團結全球華語影壇的影人影事,它本身的歷史份量與美學累積,也使它具備極強烈的指標意義,在蒸蒸日上的華語電影產業大格局中,以其內建的前瞻視野,在適當的時機,隱隱約約,點出趨勢,指明方向。

正因如此,自金馬創設之初,我們便看到華語電影的大潮自邵氏、電懋的商戰角力而起,湧向台灣,回流香港,兼納中國大陸,觸及全球華人,心胸漸寬,格局漸闊;50屆起,它更見證了一波又一波的影壇潮流,甚至在去年第55屆,提供了一個舞台,讓中國大陸從「第五代」導演到2010年代的新銳創作者一字排開,同場較勁。當然,隨之而來的政治噪聲,令金馬五六在尚未公布入圍名單之際,就廣受矚目。無論是衷心關懷的影迷,是圍觀吃瓜的群眾,還是見縫插針見獵心喜的鍵盤鯛民,人人爭相發表意見,激情、躁亂,一片繽紛燦爛。

靜心思索金馬五六的「啟示」,筆者自忖,大約有四。中國大陸的缺席當然佔首位,影響之大,無遠弗屆,就連影人影片不來參賽,都會因為其他各項原因,包括贊助廠商、明星名導經紀等,直接間接令金馬舞台受到一定程度震盪。好在,金馬五六在一波波的震幅中穩住腳步,原因無他,撇開紅毯星光、珠寶貴氣、對嘴齊唱的豪華排場和行禮如儀的亮相遞獎不論,電影人看重的真正就是「歷史份量」,就是「經驗累積」,就是「團結」與「傳承」,如此而已。

中國大陸產業界正經歷所謂的「影視寒冬」,明年景況會將如何?禁令是否解除?影人間是否繼續交流?影迷互動是否能夠恢復?一連串的問題,問得你我難以招架。金馬其實沒有責任為影壇進行任何預測。但金馬系列活動,從展映、競賽、學院到創投,自然而然會呈現出一幅完整的圖文及釋詞,而我們口中的「未來」,必在其中,就在我們眼前,只是我們從哪個角度看,能不能看得清而已。



香港的缺席


金馬五六的這幅圖文與釋詞,關鍵不在誰入圍、誰得獎,而是在誰缺席。除了中國大陸缺席,還有呢?這是引起筆者注意的第二個啟示:香港缺席。

香港缺席本屆金馬,理由不需贅述。勉強有《叔.叔》、《金都》等劇情長片擠身入圍榜單,影片關心的也都是當時當地的這些人和這些事;引起筆者注意的倒不是它們的創意高低或筆法精粗,而是一整個世代青年創作者的作品,在金馬這個舞台上竟不知去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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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們是否確有作品問世,但因技術原因無法在此發光發熱?還是過去一年間根本沒有新作?假如真的沒有新作,前幾年我們見到的、喝采的這些已經接過傳承火炬的新銳,又要怎樣維繫自己身為創作者的「作者」身份?

想來作品不可能沒有,獨立的坎坷小品是作品,賣座的合拍大片也是作品;電視劇是作品,廣告、MV都是作品。政治、社會、經濟的大環境在改變,創作者面對自己的職涯規劃,也都有必須妥協、必須交換、必須犧牲的種種。青壯年也好,中老年也罷,在名和利的追逐之外,同樣有安身立命的最基本條件,需要滿足。

這些徬徨、矛盾,還有不知如何自處的無奈,將會是我們開始思索「金馬五七」種種可能時,無可逃避的課題。

想當初在1996年,金馬調整腳步納入大陸電影,也同時保住了97後的港產片;24年後的現在,它是否該再調整一次腳步,好將2020年之後問世的港產電影留在這個舞台上?

異想天開打個比方好了,除現行「報名制」以外,加碼由初審評委在過去一年曾經在台上映的華語電影中,直接遴選,兩制並行,得出入圍名單。

讀者且原諒我腦洞大開,信口胡說;然而港台、港陸,萬縷千絲都是結,海峽兩岸的交往如若暫時碰壁,試問港台之間的親密,可有重修舊好的一天?哪怕影人選邊站,不克出席,至少我們也該爭取一個機會,把影片留在榜上,還給電影一點最基本的尊重。



星馬的崛起?

筆者在此打了一個問號。

金馬五十,大獎落在新加坡出品的《爸媽不在家》。時隔六年,導演陳哲藝再戰金馬,《熱帶雨》入圍多項,聲勢浩大,最終獲女主角一項。馬來西亞的《夕霧花園》挾著HBO Asia的萬鈞雷霆,台灣導演,國際陣容,來勢洶洶,最終也是獲得一項造型設計獎。

今年成績稍好,勇奪兩獎的《幻土》,沒有鮮明「國家代表隊」的標籤,無論命題,無論情節延展,甚至敘事筆法、藝術情調,似乎更偏向中國大陸獨立製作路線。電影以查案為探針,帶領觀眾進入一個似幻似夢的黑色世界,在那裡,移工、警探、社會底層的邊緣人物,構成了一場無眠的追尋。

《幻土》在瑞士盧卡諾影展黃袍加身,摘下金豹桂冠,金馬盛典亦有斬獲。然而這樣的勝利,會不會只是一次特殊的個案?還是它能真正鼓舞新加坡電影人,在一個相對而言擁有比較嚴格檢查制度的地方,繼續秉持藝術良心和創意野心,揮灑他們的才華?

面對去年金馬結束後的紛亂局面,不少人已經預見今年可能陸片不來、港片卻步,同時將期望寄託在星馬新人新作,彷彿星馬是邊境的退地、救贖的港灣,在港陸精采、台灣熱鬧的時期,星馬南洋較難分配到恩澤,領受到光輝,而在此陸續缺席、陸續退賽的前提之下,才空出席次,讓星馬作品得以晉身金馬殿堂......

筆者相信,的確有部份業界人士在無意無識、不知不覺中,浮現如此直接的想法。然而星馬地區本身的影視產業體質如何?在多元種族的環境下,華人於其中的創作空間有多大?與其他族裔創作者互動、合作的景況又如何?似乎,我們了解實在有限,我們所知仍舊遠遠不足。

另一方面,星馬地區的創作潛力確實值得期待,但此地產業體制明顯尚未成熟,在初見初識的好奇心與獵奇感滿足之後,星馬地區的華語電影、華人電影工作者,能否真正迎上這個期待?

尤其,這不該只是一人、一片、一劇組,偶然為之的曇花一現,這該是源源不絕的生命力,一股接一股,汨汨湧出,生生不息。



對歷史題材、文化厚度的掌握能力薄弱


金馬五六的第四個重要啟示,對筆者而言,乃是當前青壯輩的華語電影創作者,對歷史題材、文化厚度的掌握能力,普遍顯得薄弱。這等「薄弱」,削弱了我們藉由作品反省過去,反省當下的機會,有些可惜。

難得在幾年前,張大磊導演的《八月》帶給我們如赤子般的純淨欣喜,但那份柔沉實則根著於創作者本身經驗,尤其他在成長過程裡,早已張大眼睛,敏銳且仔細地觀察歲月在光影移度時,留下的無形足跡。若有意欣賞更具深度、厚度的大塊文章,似乎只剩下許鞍華、王童等資深前輩,仍能扛得住這樣的創作強度。

今年的金馬有兩部時代大戲高踞入圍榜單:改編自電腦遊戲的《返校》,以1962年的台灣為背景,運用21世紀的當代想像,重新建構在那個號稱「白色恐怖」抑鬱年代裡的政治鬼魅寓言。

此外就是前文提及、馬來西亞難得一見的史詩大戲《夕霧花園》。當代文學力作改編,跨國人才組成團隊,由台灣導演林書宇領軍,李心潔、張艾嘉、日本紅星阿部寬等聯合主演,百分之八十以上的台詞皆為英語,因為金馬報名制度上,主創團隊身份的從寬認定,於是也被迎入「華語電影」的大家庭裡。

先說《返校》。

《返校》扣住時代大潮,賣座鼎盛;實際製作層面則以美術部門最佳,工藝價值十分可觀。然而,《返校》的缺點也讓人完全無法忽視,關鍵乃在它所下的「考證」功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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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裝劇和時代劇的考證並不只是蒐索舊跡,將某個特定時空的物件查找出來,堆進畫面裡就算完事。最重要是要以創作者的同理心去接近那個時代,去體會、想像,身處在那個時代的那些角色,在劇中設定的情境下,會有怎樣的所作所為,會進行怎樣的日常抉擇;這些思緒,最終將成為創作團隊至關重大的藝術抉擇。這才叫對的考證,好的考證,有效且優秀的考證。

舉例來說,影片以「白色恐怖」為題材,但之所以「恐怖」,之所以「白色」,乃在一切如常,笑面可掬,那才是真白色,才是真恐怖。眾目睽睽之下軍車駛入校園,打斷升旗典禮,只是在消費時代特性,鋪張塗抹政治符號,並非詳考細證的分寸拿捏。

有趣的是,當此2019年的特殊時代氛圍,本片無疑是台灣影史上最正面描繪共黨地下組織的電影。侯孝賢導演的《好男好女》採取較為隱誨、低限的簡約筆法,透過影片裡的劇場儀式扮演,進行抽離式的再現。更早期的1950年代《惡夢初醒》,則運用正統的話劇的呈現方式,透過吶喊,透過光燦與陰毒的強烈對比,拉開黑與白之間的戲劇張力。

《返校》於此則運用極浪漫的溫暖色澤,來勾勒地下讀書會眾人傳抄禁書的主場戲。笑容可掬的青春少年、黃澄澄的夕陽霞光、桌上的紅燭、手中的紙筆,遙遙呼應戲劇主題「致自由」的進步頌歌,此中奧妙,耐人尋味。

至於《夕霧花園》,主要由馬來西亞極重要的製片公司Astro Shaw和HBO Asia結盟投資,主創團隊成員來自大馬、台灣、英國、日本。可惜,編導力有未逮,這個跨國團隊在運作上或許順暢無慮,但交出的成績,就是無法達到《夕霧花園》這個故事承諾我們的藝術高度。

容筆者斗膽一句,如果它達到了那個高度,如果它一舉擠下《陽光普照》拿下最佳劇情片或最佳導演的獎座,金馬五六遙指的「未來趨勢」,將是完全不同的局面。

正因沒有,所以往後的奮鬥才更顯重要。也正因沒有,《夕霧花園》跨國合作示範模式,仍有進一步調整與重組的彈性空間。

當我們進一步細觀整部電影的成績,它的歷史脈絡處理尚稱清楚,二位女演員表演無懈可擊,音樂的敷陳,造型的考究,均是值得一再回味的妙筆。然而男主人翁選角失敗、劇本失焦,再加上導演無力刻劃片中最核心的美感對照——不論是英式茶園與日式庭園的對比、茶道與刺青藝術的深意,還有「美」與「戰爭」、「死亡」、「人生」的無窮聯想,這些「沒能達成」的瑕疵,都讓人在觀影過程中一再扼腕,一再低迴。

《返校》的缺失,比較像當下整個台灣的時代躁亂,附著在敘事作品裡,帶領它走向淺碟社會對過往歷史自然生成的纖薄想像,少了敦厚的自省,也少了寬恕的格局和釋懷的慈悲。《夕霧》的不足,則更像是能力未及、成熟度不夠,因而留下遺憾。

它們其實沒有什麼真正的「不好」。但,它都可以「更好」。



激情稍停,趨勢隱現

盛會已過,激情稍停,華語影壇未來趨勢隱現。中國大陸就算缺席,影響猶在,無可迴避,最佳辦法就是攜手正視,同時彼此共勉,干戈或許仍有再化玉帛的機會,當此同時,我們的影人影業是否已經站穩腳步?

香港缺席,悵惋同深,萬結千結不知從何解起,但總得一試再試;或者增闢特例,或者另定新制,總而言之,影人無奈而影片何辜!保住影片令其榜上有名,也可為明年留一條「有朝一日定將重修舊好」的路。

星馬南洋,體質仍幼,今日之不足與未逮,可望成為來日的鬥志和動力;人才與資本的流動,經驗和品味的傳承,眼下有漸漸超越政體區隔、國界疆限之勢。相信在不久的將來,我們或許得以抽離地域局囿及「國家代表隊」的競爭概念,以更謙卑、相敬的態度進行文化、歷史的對話,彼此悉心呵護,和衷共濟。

金馬五六,四項啟示,絮絮叨叨,言不及義。

我們期待金馬五七。

陳煒智(Edwin W. Chen)
自由撰稿人,電影史研究者,亦為編劇、作詞、導演、策展人。曾任職國家電影中心研究出版組並策劃系列專題影展;現於IC之音竹科廣播策劃、主持《臺灣電影筆記》節目,深入探索台灣地區百年來的電影歷史發展,2018年甫獲頒廣播金鐘獎最佳教育文化節目主持人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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