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豚女孩給我帶來了兩盒肉脞麵。
這是她第三次到我家,更確切說是到我家門口,眼神不再似第一次的鄙夷。
我告訴她,真的不是我點的餐。
可能連續三天的關係,她也開始有了些理論。
你是不是欠大耳窿(1)錢?
我說我還不至於。
信箱裡塞冥紙的新聞,我想起,或是大門被潑漆,搞錯的情況其實很多。欠大耳窿錢,他幹嘛還好心送餐?下毒嗎?惡作劇?到底整誰?
第一天女孩帶給我椰漿飯,第二天是魚片米粉,都是我平時愛吃的,只是太奇怪了,我都原封不動丟掉。
浪費食物,其罪當誅。
已經下午兩點鐘,我打開門,從她手中接過那兩盒肉脞麵,比起前兩天有了新的變化。
她才轉身,就被我叫住了。
不介意的話,一起吃吧。
她愣了一下,脫鞋,進屋。
粉紅海豚的遞餐服務我很少使用,在家辦公都快宅成佛祖了,我還是習慣外出打包,曬點太陽,呼吸外邊的空氣,只是這天剛好忘了吃午飯。
她左胸前有一尾背著方盒子的粉紅海豚,笑眯眯,制服底色全黑,配上亮粉紅線條,如果用動漫表現,一定是極緊身,帶有皮革質地,性感飆車族的那種形象。現實中她的衣衫有點垮,領口都是汗。這麼熱的天還要穿黑衣到處服務,是在整人?她摘下口罩,一共兩層,外邊是可再使用的印有花樣的可愛布口罩,裡面是一次性醫護口罩,在她蘋果肌上壓出四條痕。
我打開肉脞麵,突然遲疑,該不會有毒吧?她瞟了我一眼,跟我確保,安娣(2)煮麵全過程我都看在眼裡,接著低頭漱嚕嚕把麵條吸進嘴裡。
她的唇油光發亮。
肉脞麵想必很辣,汗珠開始在她臉上集結。
彈牙的麵薄,拌上豬油、醬油、辣椒、黑醋、肉碎、豬肝、香菇、蔥花,鹹香帶勁,辣椒肯定是安娣獨門調製出來的,似乎放入了小蝦小魚,有海的味道,辣椒是區分每一攤肉脞麵奧義的第一關,總之是我喜歡的肉脞麵類型。
她吃完,很自然打開我家冰箱。老冰箱的黃色燈光讓她臉上煥發奇異光彩,就像多年前阿嬤還在世,每天在新山老家打開冰箱整理早上買回來的食材思考可以準備什麼料理的認真時刻。懷舊的光同時打在阿嬤皺皺的臉和她健康的表情。其實阿嬤說過什麼我都忘了,畢竟她的語言到我這代不再是母語,因為外在的客觀條件,兩代人之間語音斷層,就僅靠著食物維繫,我仍記得阿嬤做菜的味道,比如萬能的江魚仔湯。剛才的麵薄去掉辣椒,澆蓋江魚仔湯,就是老家的日常,遺憾我對她的身世經歷毫無認識,從母親處探聽的又總是自相矛盾。父親?他總不說話。
海豚女孩從冰箱掏出啤酒說,我上班中總不能喝這個吧?手機一震,她不等我回答,急急忙忙便奪門而出。喂,我還不知道你的名字。
海豚女孩的出現,到底是村上春樹式的豔遇抑或是卡夫卡式危機,至今仍說不上來。
神秘人物繼續點餐,她每天下午兩點鐘都準時抵達我位在島國中南部十三樓高的老組屋單位。
那是午餐繁忙時段的尾聲,我樂於借出我家給她充電、休息。
你不覺得少了蚶,辣沙就不再可以稱之為辣沙了嗎?
當時我們吃得挺香的。這攤辣沙幼米粉,湯底放足了蝦米,只是我吃不出當中有沒有蚯蚓提味,但椰漿恰到好處。我只是不喜歡它佐料太豐富,釀豆腐、炸魚丸、肉片、日式溏心蛋,吃著吃著會讓人忘記自己是在吃辣沙。我不確定,在這麼複雜的世界裡再加一點蚶,是不是就能讓辣沙回到辣沙的本質。
我沒有回答她的問題,僅順著話茬說,炒粿條如果沒有蚶就絕對不是炒粿條了。她似乎很滿意。抓起碗,把辣沙湯一乾而淨,汗珠又在她臉上集結。
warms the cockles of my heart⋯⋯
她擦擦嘴看著我。
我給她看臉書剛滑到關於那個反對黨明星(3)的meme,他在選前辯論會上說了這句話,圈了好多粉,第一次見大家這麼快樂地查字典:蚶、蛤,cockles,拉丁文conchylium;心房,拉丁文cochleae cordis。古人解剖人體發覺心臟與緊閉的蚶殼很像,藉以形容,互相指涉久了,就合而為一,分不清彼此。
就像蘿蔔糕,現在都沒有放蘿蔔了。
欸?
炒蘿蔔糕的安哥(4)告訴我,現代人吃補藥很多,白蘿蔔解藥,所以不能放。說到底,不就是種話術嗎?
我們都需要為自己解釋一些事情。
這樣的日子開始累積之後,我有點害怕,如果需要去解釋,去找到那個神秘點餐人的真相,這種突如其來的生活之平衡就會被打破。
某天大雨,外送單不多,她看著我的Ritz餅乾發呆,我告訴她,我是那種可以打開餅乾就一口氣吃光光的人。她盯著我的肚子,卻說什麼《刺殺騎士團長》男主角會拿Ritz餅乾沾番茄醬吃。好噁心。我看過這本書,卻不記得這個片段。那時候一心想窺探村上春樹怎樣處理南京大屠殺的記憶,不經意就錯過了一些很日常的情節吧。當然間中一直被那些類似A片的情節干擾,村上君的主人翁為什麼性慾都那麼旺盛?她對此不置可否,也許這些畫面對男性讀者比較有吸引力吧?我倒覺得有種想喘口氣就放放A片的感覺。她勸我偶爾也學學《1Q84》的女主角弄點沙拉吃,不要總是打包小販中心的東西。
說完我們相視而笑。
青豆照著鏡子,檢視自己左右並不對稱一大一小的乳房,對應天上的兩顆月球。
其實男人的睪丸也是一高一低,一大一小的。
她瞇著眼有點好奇,旋又說,就像你我的臉,從來都不可能左右對稱。
我才注意到她的左臉方,右臉尖,就連眼窩的大小都有細微的差異。
環顧四周,方正的桌子書架電視機、圓形碗碟杯子、對稱的筷子叉子,我們好像都在追求平衡的生活呢。我說,也許是生理不滿足產生的結構主義渴望?
因為這樣比較容易吧。
容易?
她扭扭脖子。
也許是因為對稱的事物比較容易想像吧。
事情在隔天變得複雜,一個熊貓公司的送餐員和她同時出現在我家門前。熊貓男孩帶來麻辣香鍋,海豚女孩拎著西餐,我只好請他們都進來。
面對熊貓男孩,這次我多了一個人證,加上送餐公司給我的電郵答覆,男孩很快就相信我的話。他脫下政府最新贈送的口罩,發揮他的即興猜想,大概是哪個有錢人在做善事吧。
我們把麻辣香鍋當沙拉,雞排分成三份。
接下來幾天他們都準時抵達。熊貓男孩愛喝酒,他每餐後都從我冰箱裡拿瓶Asahi解饞。
啤酒是特效藥,能讓他的語速和音量翻倍。
為什麼那神秘人物都不點拉麵?他說。想像我們置身京都,在鴨川旁吃貓拉麵,他指了指海豚女孩,你扮演明石,指了指我,讓我扮演「我」,而他自己就是充滿活力的小津。
男孩也愛借用我家廁所,一直抱怨小販中心的廁盆又臭又髒,還得付兩毛錢進場,花錢買罪受。
你知道嗎,奧丁從巨人處偷走了詩蜜酒就變成老鷹飛走。
鬼知道。奧丁是誰?男孩認真搓肥皂洗手,我計算過,一如政府宣導的,揉搓了二十秒才沖洗,絕對殺菌。
嗯,維京人的傳說。
她對我綻開燦爛微笑,接著說,取回詩蜜酒之後,奧丁在眾神面前把純粹的詩歌吐進了桶裡,可是他吐完,覺得肚子還不舒服,狂瀉一番,那些髒東西就成了糟糕的詩作。
我看他是得了霍亂或者痢疾,說完意識到什麼,男孩發了脾氣。
此後女孩經常找機會捉弄男孩,那情境就像頑皮的海豚刻意搗蛋河豚,要河豚充氣分泌毒物,過過吸毒的癮。
她會嘲諷他的貪小便宜,批評他無時無刻啟動「合力追蹤」(5)。在他面前,她的表情生動活潑七彩絢爛。
漸漸的,熊貓的存在使我不安,但我還是上網訂了Asahi啤酒。午餐後我會加入喝酒的行列,只是喝過酒,我會變得沉默寡言。
為什麼要喝酒?
我也說不清。
當時熊貓男孩正在廁所,我趁著醉意,吻了女孩。
我渾身發燙地離開她冷冷的唇,在她鄙夷的眼神裡,我看見我的虛妄抵達了終點。
女孩不再出現,送餐的海豚每天都不一樣,食物的量越來越多,韓食、印度煎餅、炸香蕉、海南雞飯、客家擂茶,甚至火鍋都出現了,我和熊貓男孩辛苦分食這些免費食物,我越吃越撐,熊貓男孩越待越久,我打開冰箱,啤酒又快喝完了,小黃燈不知怎的一閃一閃,像是某種暗示,我滑開手機,不自覺點進訂酒的頁面。
1. 新馬通稱高利貸為「大耳窿」。
2. Aunty的音譯,新馬人對女性長輩的通稱。
3. 新加坡工人黨人Jamus Lim以明星知識分子的效應,爆冷擊敗執政黨團隊,贏得盛港集選區。
4. Uncle的音譯,新馬人對男性長輩的通稱。
5. 新加坡政府使用的防疫追蹤軟體。政府先前表示所收集數據僅用於防疫工作,但後來用於刑事偵查,引起民間反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