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二零二零年冥界的一個傳說。
因為去世的人與動物太多,大部份死去的魂魄須在人間徘徊一段時間才能進鬼門關。人畜的離世都來得無辜或無疾而終,於是願意喝孟婆湯把前世今生的事都忘掉然後投胎的靈魂很少,很多也寧願跳進忘川河承受千年折磨希望在來世與今生的最愛重遇。孟婆於是壓力很大,問如果投胎的靈體不足夠,陰界與陽界的能量不能妥善循環,失衡現象出現的話會很麻煩。於是她問轉輪王該怎麼辦。
轉輪王是十殿中主管轉世的閻王。他看了看生死簿,其實來世人畜的輪迴事件已被記載,簡直像大數據一樣被演算出來,他心想一切早已在掌握之中。「其實那是意料中事。世界陷於混沌之年,人類屢是出現逆天而行的慾望,視神靈如無物,大膽抗衡自然與命運。他們惦念辛辛苦苦建立的功業與人脈,來到冥界當然不甘。但他們從不知道,這一切都是我們的安排。」
「為甚麼要安排他們這樣做呢?」孟婆問。
「原因嘛……很複雜。最簡單就是讓他們要警悟自己生命為何物,還有自己在萬物間到底擔當怎樣的角色,一味顧着進步與追求名利的人把自己的生存價值也忘了。」轉輪王點起煙草,口頭吹起裊裊輕煙。
孟婆笑了笑,她總是很欣賞轉輪王的慈悲心。
「那該怎麼說服他們喝孟婆湯呢?」
「不用說服的,人類受軟不受硬。他們常說新常態嘛,最近不是很流行叫外賣嗎。要吸引人喝你的湯,不花點心思是不行的。中國人,就做些中湯味道吧,蕃茄薯仔湯啊、花膠煲雞湯啊,還有做些辣的味道吧;香港的,口味花巧一點,中西日韓泰越俄也做一些吧,這些人你要好好服侍;歐洲的,羅宋湯,美國的,南瓜奶油湯,日本的,味噌湯,泰國冬蔭公,韓國泡菜湯……然後你叫幾個冥界士兵去送外賣吧,送到黃泉路上休息的,還沒進鬼門關的,在人間徘徊的,要早些讓他們考慮『忘記』這事情。」
「不概是轉輪王,這樣與時並進的想法也想到,但聽說因為這年覺悟的魂魄很多,來到冥界後我們很多士兵也受影響,想通了決定去投胎。減去替我們處理出入關口程序與管理紀律治安的,可以幫忙搜索食材與送外賣的人手已經不多了。」
「這樣啊,要再招募士兵才可以。那些含冤死去的、在生時對人類貢獻良多的、被病毒害死的好人,如果他們不願意投胎就讓他們把這個當作累積功德的機會吧!」
「也對,或許這樣子他們會更願意投胎,或許來日,可以讓他們親手懲治那些害過他們的壞人。」
「報復不是我的意思,我不想讓好人結下不必要的惡業,若惡恨循環不息,在未來的日子只會不斷加重我們的工作負擔。你不是一直說熬湯的鍋快要煮壞了嗎?與八十年前招兵時一樣,先拿掉他們的恨吧,之後才讓他們來當士兵,或許這是他們的修行。」
「我們的轉輪王從何時起成了個佛啊。但聽起來很好,也是導他們學會『放下』的方法。」
轉輪王心想自己本來就是佛。「千千萬萬年的靈魂都是這樣……真是的,反正都死了,還有甚麼好執著呢!雖然我許久也沒有到過人間去,但根據我看到的每個來投胎的生物,我就敢說人間沒有比我們地府好啊,不然我們就不用每天忙着分類好人壞人。」他低着頭在生死簿上寫了又寫,「這麼痛苦的世界,真不明白還有甚麼留戀。人類不是很愛去旅行的嗎?把這程生死之旅視作一趟旅程不好嗎?如果連去旅行也不能放下煩惱,撇掉對自己城市的憂愁,那這趟旅程注定是白走一趟。」
「我也希望每個魂魄都可以快樂地投胎,生或死也好,快樂很重要。我要他們『忘記』,本來就是希望他們可以快樂。現世的戾氣太重了,下來的都應該得到更多苛護。」
「孟婆你能夠忘記每一位來到冥界的靈魂與他們的善與惡行嗎?」
「我讓他們喝湯,把記憶忘掉,可是記憶本來是種能量,不會無緣無故消去,只能由我來接替承受。陰曹地府中,我們本來就是記憶構成的一部分,沒有甚麼忘記和記,逃不了這命劫。除非你讓我辭職啦。但如果我消失了冥界能量定當失衡。」
轉輪王瞇起眼,向孟婆投以不解的目光。「是甚麼令你有這個想法呢?」然後又吹了口煙。
「這裏……沒有我可不行啊,有誰懂做湯呢……」孟婆想了想,突然想起自己曾經得了抑鬱症,有段時間缺席奈何橋,冥界也沒有因此而崩潰,湯都外判其他人幫忙做。「啊……你說得對……」
轉輪王嘴角微微上翹,暗自笑了笑,說:「孟老太,你也許許多年沒有休息了,要是想放假就儘管去吧。」他補充,「當一切都較平靜後。」
孟婆遠眺在鬼門關前排隊的魂魄列隊,長嘆了一聲,心想不如到人間一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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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零二零過後兩年,因為人類發展出應對新冠肺炎變種的疫苗並得到多個國家多項研究的安全認證,加上接種疫苗一年後的市民並沒有出現任何副作用,更多市民隨後前往接種。新冠肺炎已在多個地方消失,就如許多年前的天花一樣。地府發展的孟婆湯外賣事業也日漸興旺,願意前往投胎的人畜也穩定地增長,而因為許多魂魄對孟婆做的湯讚不絕口,孟婆感到很開心。無論是陰間或陽間,來自疫情的影響也漸漸受控。孟婆記起兩年前轉輪王說過讓自己放假,時至那天因為她已培訓了一些會做孟婆湯的士兵,所以她決定在這較穩定的時間向轉輪王「攞假」。
「你隻孤魂野鬼,放假可以做甚麼?」
「新時代的鬼也要進步,我想到人間進修。」
「怎樣進修?」
「我想到人間創業。開一間孟婆湯店。讓人們來到可以喝湯忘憂。我懂得調配忘川水(湯的原材料來自忘川水、兩顆忘憂草和三朵玫瑰)的份量,讓在生的人畜喝了可以忘掉一段記憶。這兩年的工作給我體會很深,我發現若要讓更多人能真正放下執着投胎,必須先從在生的人身上着手,從源頭做起。」
「哈哈,這不叫進修,這是人類說的『追夢』!果然『夢想』無分年齡界限。」
「隨便吧,轉輪王你有甚麼意見?」
「這是好的業務,只是操作上的問題。冥界的運作我並不擔心,我們的外賣湯業發展不錯,我相信這裏的士兵們能夠應付接續來臨的魂魄。我在想你要怎樣把陰界的東西帶到陽界,加上你不能投胎,到人間去有一定的難度。我怕會觸怒其他冥界的王。」
「我明白這是一項陰界干涉陽界運作的操作,但這『楚河漢界』只是我們不明文的規定啊,而且人類一直有嘗試與我們陰界接通,從來這只是我們單方面不允許做的事。」
「這是作為更高生命體應當堅守的規條,人類怎樣做與我們無尤。」
「若認為這是好事,我們就理應將其實踐,然後才想解決障礙的方法。千萬年來陰間的我們死命地規管人畜死後到陰間後的秩序,為何我們不踏出新一步,就當是為我們陰界各殿的閻王謀個福祉減點工作量也好。而且我還沒有談及怎樣到人間創業。」
轉輪王千年來很少見到孟婆這樣,也許是一直以來繁瑣而重複的工作磨滅了她工作的熱誠。
「好,那就先談實際創業的操作吧。你現在有甚麼想法?」
「人間有位婦人因為意外正躺臥在床,已經好幾個星期了。據我所知,她大腦的海馬體受損,已經失去了意外前的一切記憶,在未來數天即將康復醒來,並對自己的身份毫無概念。對我而言她是很理想的軀殼,與沒有任何前世記憶的我非常匹配,我的介入大概不會對她帶來甚麼影響。」
「這個人我也有聽過,聽說是她家人作了甚麼術法令鄰殿的王讓她延壽。生死簿上說她只有五十歲命,她功德不少,熱愛助人,若醒來後卻渾渾噩噩那的確不值。你想附身?」
「是的。但她已經四十五歲了,我想如果借用一下她的身體對她影響應該不大的。」
「你不怕是因為自己的介入令她只有五十歲?」
「如果是,那也是生死簿預料之內的事了,是命運的安排。說起來你不覺得世間的生物也很可悲嗎?他們都像樹,成長時要學會把自己的根穩住,然後把樹蔭擴展出去貢獻其他生物,學會了卻要面對身體的殘缺甚至死去。我想我的介入大概能讓她最後一口陽氣用得更好。唯一讓我不快的是我又要承受人類的皮肉之苦了。」
「孟老太你投放過多能量到人類身上了。所謂『五蘊皆空』,世人總執着『我』這個存在,實則上生物只是萬物緣起而生、緣盡而滅、因果循環的結果,若這輩子能活好,輕鬆,足矣。未完的念來生再續或讓後人來吧,痛苦也只是假象。作為鬼神的你更應懂這個啊……那你要怎樣把湯料運到人間?」
「我只是說說而已,但過去兩年來的能量變化的確對我起了些變異……湯料這點可能要轉輪王你的幫忙了。由於任何生命都會經歷輪迴,我想只要讓陰界的忘憂草與玫瑰也經歷輪迴,這兩種植物的能量也理應會以另一個載體在人間出現。到時只要我驅使這個婦人前去大量採摘就可以了。」
「理論上可以,但因為這也是在干預兩界之間的秩序,我還是要仔細思考怎樣讓影響減至最低,或,怎樣令人類與動物不察覺這些『禁草』的存在。」
「這點我明白,只要轉輪王你同意可行就可以。至於創業,這女人的財富與人脈都充足,只是她自己無法記起。要成功應該不難。」
「聽起來可以,讓我先跟其他閻王聊聊。不過你要到哪裏開店呢?」
「香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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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為甚麼是香港呢?」
「這女人是香港人啊。而且我想在這個地方學習。聽說一個處於動盪之時的地方,就如一個抓着懸崖邊快要墮下的人一樣,人們做的想的都會比其他人真實。我要觀察他們。」
「你知道你要宣誓不奉行任何反政府教義才能開店嗎?而且還要上繳一部分的利潤至政府。我是那個女人有權有勢的話絕對不會待在香港發展。」
「反正我不在意金錢。我要幫助這土地的人忘憂。」
「幫助。孟老太你變了。這不是一個神該做的事。」
「請轉輪王你體諒。世界已經不再一樣,作為神的我們不做一點事是不行的。這是我們的責任。來年在香港這土地去世的人或許會更多——基於各種理由——不做點事這土地的人將會充斥我們地府,陰魂不散。」
「我明白每天站在奈何橋的你與許多靈體對話,對他們萌起憐憫之情實在無可厚非。可是神與人不同,我們不能對陽界有任何執念。若我這樣把你放到人間,以你這個狀態附身到人身上,他日軀殼逝世後,不僅是你這團能量,就連那個女人的魂魄也將會灰飛煙滅,永不超生。」
「這個我知道。可是我們不能再以舊有的思想看待新世界的規條啊。今天許多人並不願意終日憂心忡忡,只是因為業力輪迴剛好選中他們受難,這樣的形勢也許要他們放下執念反而是折磨。作為神,我不認為我們應該眼巴巴看着他們受苦,最起碼我們可以作這種最低程度的干預。」
「我不跟你談規條。記憶是構成萬物的元素,而萬物同時因為記憶的變化時刻以不同的面貌被讀取。換言之萬物是任何外物對其之記憶的總和,而由於記憶為過去的產物,時間也可能會因此出現動盪。若有些人因喝你的湯而消去某部分記憶,作為清洗記憶的人,我想你很清楚這會影響萬物的能量牆,在陽界畫出大大小小的時間缺口。有些事物,有些人,亦會因集體記憶的消亡而漸漸被遺忘。」
「有些人也會刻意這樣做。其實像我吸收掉離逝者前世今生的記憶一樣,陽間也應有面對記憶消亡的相應負重機制。遺忘伴隨的是紀錄與傳承,儘管並非百分百一樣的記憶,但舊有的會以轉化的形式被紀錄下來,能量不會因此而消去的。更何況,我要他們忘記的,只是儲存在記憶中的情緒——那些讓記憶變得痛苦或不真實的東西。情緒將被轉化成力量,或成為種子,決定他們日後種下的果。」
「姑且讓你說通。那你要觀察甚麼?」
「人們對無形價值的追求。我們常說死去的人留戀塵世間的名利與地位,或是愛的人或物。這裏的人不吃飯也要抗爭,或許他們死後留戀的是他們口中還沒有爭取到的民主自由。還有我要看政權的追求。」
「那些關我甚麼事?地府也沒有甚麼民主自由,不也好好的?」
「我相信那牽涉着我們該怎樣界定新的善與惡,比如打壓民主自由的,是惡還是其實他們是在追求自己心目中的善?或因為他們只是愚昩成為傀儡所以能被寬恕?實地觀察的結果對轉輪王你或其他閻王判定人在世的功德或惡行會很有啟發。」
轉輪王想像自己將有機會以新的論點挑戰第五殿有包拯之稱的閻羅王,心頭像蘸了蜜糖般甜,即使為佛也沾沾自喜。他想着怎樣委婉地答允孟婆的申請,又不失威嚴。
「這聽起來對冥界發展不錯,也可以為我們十殿取一點威望。但你還是沒有說清楚怎樣預防你被人類的執念同化,我不想失去孟老太你這個得力助手。」
「我無法肯定。畢竟人類肉身與我們的思維不同,我只能與這女人的靈魂共存,強行要說的話我只能請閻王你們在我徹底被執念征服之前把這生命中斷,到時請狠下心腸。這情況下應該可以『母子平安的』。」
「無論如何請你先找一個接班人,以防出現任何差池。在那之後,我們再談這趟旅程。」
這是轉輪王取回主導權的說法。可是隨後,孟婆物色了好幾個人才,卻都得不到十殿閻王的全數認同。同時,從香港來的靈魂反映,大多數人也不願忘記往事,孟婆發現或許這不是一件受歡迎的業務,她心灰意冷,只好讓這項計劃告一段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