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進寫作界,得自崑南兄引薦。他是新亞熟客,常一起聊天。他命我寫專欄,我推説不懂。他說,將聊天內容寫出來就行了。於是在《經濟日報》和《金融時報》寫「文人本色」和「風流消費學」。我是大而化之的人,欄名和筆名都託崑南代起。《風流消費學》印成單行本,賣斷市了,我還未問他代擬的筆名「雙陽公子」是什麼意思。
新詩我也不懂,只知道崑南是香港新詩壇的泰山北斗。我愛讀他的雜文,覺得詩壇享有祖師爺地位的崑詩,不懂也應該看看。不料一開卷就給震懾住了,看到的那一句叫「我將精液射在麵包上」。用中國潮語來説,相當「雷人」。國際桂冠詩人肯定寫不出。因此我常想,朗天會不會是從菠蘿包中跳出來的吧。
岑朗天是崑南兄公子,曾短期上過我課。我説魚類背黑肚白,是造物者給的保護色,好讓牠們在天敵俯視或仰望時都不易被發現。他舉手反駁說,以前魚類有背白肚黑的,被天敵吃到絕種而已。我認為他的天演論對。
每學期開課,我都向學生說:你們不必尊敬老師,如果畢業後有一天,覺得蘇教授原來沒什麼學問,那就是對我最大的尊敬,説明我教學成功了。可惜朗天的聰穎非我之功。
新亞搬上二樓後,朗天曾在同樓梯的閣樓開過書店。開辦前,他來「溝通」過。他不了解老師的襟懷,我最希望是後輩勝過先輩,倘若能做得比新亞好,我會大喜過望。平日常有年輕人來問經營書店的心得,我必定竹筒倒豆般傾囊相授。然而對方往往不大聽得入耳,興趣不大。
「風流消費學」是個很趣怪的專欄,在一張財經報紙寫風月界趣事,很虧崑南想出這欄名。暨南大學的潘亞暾教授曾央求讓他出大陸版。不過我覺得風月故事是有時代性,會過時的。有一次,中國文化協會請我去講「台港文化差異」,我已説明是年輕時半工讀,替社福機構訪問風塵女子所見,然後説,台灣女子淪落風塵多為解救家庭困境,或者是被養母所賣。香港則是被「哥仔」欺騙。講到這裡,聽眾席有女人大叫一聲「不是這樣的」,然後拂袖而去,連椅子都拂倒。聽眾咸皆認為我應該挽留她問「不是這樣,那是怎樣」。
「王朝日記」是我寫得最興奮的專欄,以鄧小平的身份寫日記,在六四剛過去不久當然很解氣。在加拿大難民聆訊庭上,三位聯席法官一聽有此奇事,忙叫翻譯一兩篇來聽,結果是笑得全趴在桌上。可惜後來胡仙財困,要上京向江澤民求援,叫停這欄,編輯曾來信要求諒解。
李子誦在六四後憤然離開文滙報,創辦《當代》月刊,邀請我寫「假如我是」專欄。即是假設我是李鵬或趙紫陽身份來寫。李老叮囑我:「什麼人都可假如,唯獨別假如鄧小平。」他似乎不知道我在星島天天都在假如鄧小平。
他們做讀者意見調查,結果最受讀者喜愛和最多讀者憎厭的同是「假如我是」。有位讀者專程從澳洲飛港要和我見面。李老請曾敏之做陪。我不知道這位讀者是最愛還是最憎,因為才喝了一口酒,我就醉倒了。
《當代》有兩位追隨李老的憨厚君子:程翔和劉鋭紹。他們看到報上說,北京政協委員、景泰藍大王陳玉書在彌敦道辦的北京會所,有國安背景,我和倪匡常在那裡出沒,顯然是國安人員。這一來,可能是香港最反共的兩人,居然是中共間諜,這不太古龍了嗎?於是程翔和劉鋭紹趕忙約我去當時雅蘭酒店下面的美國餐廳,要我講怎樣當共諜。我不禁仰天長嘆:怎麼總是我在當共諜啊!大陸有黑五類,每次政治運動一來,就被拉去批鬥,他們自嘲為「運動員」。而我則是每有風吹草動就「被共諜」。
第三次是做了加拿大政治難民後,有人説我的難民做得這麼風騷,最反共的必定就是共產黨核心人物。於是又「被共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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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標題為編輯所擬,文章原題為:舊書商回憶錄之十五 怎麼總是我在當共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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