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店可以是青春的。但入住的當不是五星級,也不可以是Motel(連車牌都未有何來汽車旅館)。樸素的,Tavern,或者Hostel。未去過酒店前,中學已懂得唱的:Once upon a time there was a tavern/Where we used to raise a glass or two/Remember how we laughed away the hours/ And think of all the great things we would do(從前有間小客棧/我們曾在那舉觴小酌/猶記我們如何嘻笑度日/夢想所有我們能幹下的大事),如此情景可曾發生在你身上?當年撥著結他合唱,今天獨對屏幕低唱,終於唱成過去式,名副其實,回不去了的,往日時光。
酒店可以是迷宮的。Those Were the Days,也可能,不過在去年。有哪齣電影比《去年在馬倫巴》(Last Year at Marienbad)更夢幻迷離?一間巴洛克酒店之內,男子向女子反覆述說:我們去年曾在此相遇。女子由最初不相信,終至動搖。攝影機不斷移動,不相干人物穿穿插插,整座酒店有很多人又彷彿只有二人,影像和說話如迴旋曲般去而復返,與其說是敘事,不如說更像一首迷離的詩。記憶不可靠,沒有人知道風流韻事是否真實發生過,唯一肯定的是,電影中那反覆出現的尼姆遊戲(Nim),男子永遠贏不了對手。誰是對手?恍若女子的情人或丈夫,遊戲的始者,或者其實是命運?你如何把一個困在鏡像中的人呼喚出來?去年在馬倫巴,那去年一直延宕到現在。
酒店可以是血腥的。以為酒店不過是過場,最後卻可能是人生終站。在東方酒店2046房間中給鼓手男友殺死的Lulu(還是Mimi?),在嚥下最後一口氣前,仍以為「無腳鳥」旭仔始終都是愛她的嗎?2046是兇案現場,血水清洗過後便無人復記,透過貓眼在對面2047房間窺視的周慕雲又能看見甚麼?可以做的也不過是把她拐進自己筆下的科幻小說,變成一個逐漸失靈慢了半拍的遲鈍機械人。
酒店發生命案,電影世界或者比真實更常發生。經典當然不可漏掉希治閣的《觸目驚心》(Psycho)。虧空公款的女子駛車來到一間Motel(是的,這回是汽車旅館了),不幸被旅館男主人謀殺,那場配上尖刺高音的浴室謀殺片段如今已成經典。上部分劇情導演導引我們向謀財害命的方向想,殊不知跟錢無關甚至跟起色心也無關;男主人在櫃臺被盤問時手指不自覺地跳動,明顯是佛洛伊德所說的parapraxis吧;結尾警探在警局中詳解男主角精神分裂狀態,多少就像我們粵語長片的解畫,不失為心理分析教學的範本。只是奉勸各位單身上路女子,旅行前勿看此片。
酒店可以是陰森的。血腥不夠,還要魑魅魍魎。寇比力克的《閃靈》(The Shining),未看過的可真要見識下。故事發生在一間偏遠的凶屋酒店內,當作家的父親帶着妻兒投宿這裡當管工也想埋首寫作,豈料這酒店陰魂滿佈,又逢暴風雪侵襲一家人被困酒店,作家逐漸精神失常,鬼魂與心魔互相映對。雙胞胎女孩鬼魂赫然閃現走廊盡頭,靈感枯竭作家對牢著打字機狂打「All work and no play makes Jack a dull boy」,你看,何者更為恐怖?飾演作家的積尼高遜是否就是從拍這電影開始入魔的?事隔多年,史提芬京為當年原著小說撰寫續集,於是有了電影續集Doctor Sleep。死裡逃生,擁有通靈異能成長路上飽受創傷的兒子Danny,長大後終於也步上父親酗酒之路,如果有所謂救贖必得返回創傷的原點——事隔三十多年Danny最後回到那所被封鎖多年已成鬼域的山間酒店,終於一把大火將酒店燒毀,正式為這間Overlook Hotel畫上句號。
說到酒店離奇事件,因曖昩而給人以無限想像的,又怎少得了The Eagles的經典名曲Hotel California 。「歡迎來到加州旅館/多麼可愛的一個地方 多麼可愛的一張臉孔/加州旅館有很多房間/一年四季任何時間/你都可以在這裡找到。」昔日的烈酒沒有了,來個粉紅香檳加冰吧,享樂、狂歡、托辭,有些舞為了回想,有些舞為了遺忘。你想任何時間結帳都可以,但你也將永遠不能離開。這兒可能是天堂,這兒可能是地獄。歌詞如是說。關於這首歌的傳說甚多,樂隊成員創作此曲時的着魔狀態,以至此曲本身的魔性——一說加州旅館其實是寫加州一座撒旦教堂,曾被加州撒旦教主佔據,成為加州撒旦教徒的聚集地,教主在這裡寫了一本撒旦聖經。姑勿論如何,此曲捕捉了美國社會從激蕩反叛滑入頹廢享樂的時代縮影,以酒店入題的搖滾之歌,至今沒有哪首能超越它。
是的,酒店可以是宗教的,無論是上帝或惡靈,巫或魔。拉開酒店床頭櫃櫃桶內有黑皮聖經,這個很多人都試過(一個人留宿夠膽看嗎?),但如果在酒店浴室刷牙時發覺杯底寫了The End字樣,洗澡時發覺皂液瓶燒的是聖經傳道書經文「虛空的虛空」呢?黃碧雲在澳門入住一間舊屋改建為酒店的親身經歷,由此引發她寫她的《末日酒店》。也曾有舞有歌有酒,但腐朽彷彿是命定的必然,如一個時代一個城市,徐徐步入終結。是的,酒店的終結不一定壯烈如葬身大火之下,而可以如末日酒店般,不動聲息一點一點地陳舊下去,由微物開始,瓷磚釉畫碎裂,庭院的小噴水池開始乾涸,窗台外的玫瑰全部枯乾;多年來也不是全無維修,但新鋪的碎石路,小石頭與更小的石頭之間長出鐵鏽,如此殘敗便必是詛咒,大於人力可挽。酒店以前是修女辦的學校,後來學校搬了,變成痲瘋病院。住着許多鬼魂,可能是以前的痲瘋病人、中學生、難民、軍人,鬼魂互不認識。更大的詛咒可能來於改朝換代,最後階段的酒店,門前供了土地神,開幕有中國南獅醒獅,歐陸風情不再,不再是葡人的地方。是的,doomsday hotel,據說我城刻下也進入了End Times。
由是想到酒店的房間號碼。《末日酒店》內的107號房間總是凶兆,房客的屍體從吊扇跌下,無法停止的漏水,至荒廢丟棄無人敢進。《2046》裡那2046房間也曾發生命案,如此房間數字,於我城,當然不可能沒有象徵性。電影中比王家衛更早玩味房間號碼的,我想到杜魯福的《柔膚》(Soft Skin)。杜魯福貌似溫和,其實他的電影死亡氣息極重,而其中,愛情可以極具殺傷力。在愛情中,我們有時以為自己可以作主,但其實背後有不為當事人所知的機遇,一個閃失,可以送你上天堂,可以送你去地獄。《柔膚》將這命題表現得絲絲入扣。電影開首,作家皮亞(Pierre)趕乘飛機往里斯本演說巴爾札克,飛機梯移開了又移回去,結果千鈞一髮還是趕上了,在飛機中就遇上了也可說是致命尤物的空姐妮歌(Nicole)。二人在彼邦中又巧合地入住同一間酒店,演說完畢晚上皮亞回到酒店看見妮歌進入電梯內,留意到其房間號碼,杜魯福不忘來個房間號碼特寫鏡頭,我記得房間號碼是813。偷情的故事(皮亞已有妻子)就由這酒店開始。後事如何,自己看吧。
如果《柔膚》裡兩個陌生人住進同一間酒店是巧合,那麼張愛玲的〈傾城之戀〉中,范柳原與白流蘇住進淺水灣酒店兼互為隔壁,則完全是范的主意或詭計了。仍記得白流蘇入住的那個房間的號碼嗎?一百三十號。隔了一個房間,看到的月亮景色便不一樣。忘了許鞍華有沒有忠實地也拍出房間號碼來了。寫到這裡,也說說自己,其實自己也寫過一篇小說以酒店為場景,且暗地裡把一個認識多年的女子的生日日期化作小說中的房間號碼。小說寫一個男子從滿州里套娃廣場買了一個俄羅斯套娃,入住當地的友誼賓館,在房間中把套娃七個分身逐個掰開,度過了一個晚上。此旅館我真的入住過,小說情節則完全是虛構的。如果你知道是哪一篇,你可以找到那個房間號碼,且當作一個暗語,別告訴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