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文學作為內心的旅行——專訪李昭駿《遠方的爆炸聲》

專訪 | by  王瀚樑 | 2024-09-18

今天在這都市中,一切安好正常,天氣交通正常,車水馬龍的街道上不見硝煙,人們照常工作與生活,只是當新近鋪上的油漆逐漸褪色,在某些人的記憶深處,曾經震耳欲聾的巨大聲響,依然在心中揮之不去。「你隱約看見一道巨大的撕裂在其中,即是表面上好像十分平靜,但是內在的地殼,仍然是裂開的。」花了九年時間創作,今年出版短篇小說集《遠方的爆炸聲》的李昭駿,便是以平淡的文字,刻劃出人們內心中依然隱隱作痛,始終無法癒合的那道傷痕。


旁觀他人生命的碎裂


在大學時期開始創作的李昭駿,最初主要寫的是新詩,曾經與同學一起組織過「煩惱詩社」,出版詩刊放在獨立書店供人閱覽。寫詩寫了兩三年後,他自覺其詩作有講故事的傾向,於是逐漸轉為創作小說。「寫詩最重要的元素,是語言本身,追求各種意象的跳躍、語言的運用,或者各種語言的實際和嘗試。但我發覺自己比較關心的,是人物故事與社會現實。」往後數年,李昭駿曾獲得不少文學獎項,畢業後亦繼續擔任與文學相關的工作,例如《字花》編輯,以及與作家好友李顥謙、梁莉姿一同主持電台節目《香港文學十三邀》。雖然他的生活從沒有脫離文學,不過直到今年才出版首本作品集,可說是姍姍來遲,朋友笑他「十年磨一劍」,亦有人擔心他為何會在這個時代下出書。但他選擇在今時今日出版這本作品集,是因為這是「最好的時刻」。「在這個時代出版這本書,對我而言是一種自由的實踐。我覺得寫作的意義,就是去體驗自由。出版這本書後,我認識到很多同路人,得到看見彼此的機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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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遠方的爆炸聲》全書收錄李昭駿共八篇短篇小說,並分為兩輯,一半屬「之後」,為近年的新作,一半屬「之前」,則是他在大學時期的作品。但除了創作時間的分別,兩輯之間的寫作題材與風格,亦有著明顯的差異。例如在「之前」的〈球王的故事〉,講述一個未能如願成為足球員的青年,〈安蔭村的一天〉是一個描寫在面臨重建與逼遷的屋邨商場中的老人。而在「之後」的篇章,第一篇小說〈關於那些空盪盪的〉,則是關於一個身陷囹圄而未能出席小學同學婚禮的「班長」,而〈我今天請假〉,是敘述一位中學教師與一名被捕的泰拳導師的故事。作家王証恒在書序中形容「之後」的故事「褪去了鋪張描寫與繁複比喻,以日常對白與簡潔敘述推動情節發展,更多以看客的視角觀望事件。」李昭駿亦認為小說中「之後」的部份在創作的技巧和考量上更為成熟,「之前」的篇章則是自己寫作上的摸索階段。「有時故事的內容,會決定它的形式。我發現很難直接地去說之後的故事,不是因為現實環境或者政治壓力,而是因為那些是很複雜的故事。」在「之後」的故事中,李昭駿以旁觀者的角度,以保持空間和距離感的筆觸,旁觀他人生命中的碎裂。書中的角色往往欲言又止,思憶或感情皆無以名狀,埋藏在平靜淡然的話語和字句之中。「在那一年,新聞已經捕捉了很多激烈的畫面,我也寫不到那麼精彩,我沒有那些經驗,直接寫的話會很難,甚至不好看。而且我也擔心是否應該代入第一身去寫,我不是想代言其他人,而是寫我自己的故事,自己的傷口。因為無法釋懷,所以我把它寫下來。」


通往內心的一次旅遊


傷口在皮膚表層下持續發炎,可是把它揭開是被禁忌的事項。在無法言說的抑壓裡,李昭駿視寫作為自己的出口。「寫小說對我來說是一個機會,嘗試去把它攤開,看看那內在是怎樣的。現實中不會有這個空間,文學空間是相對安全的,我能夠去加以想像或修飾。」如今社會中,安全或者自由似乎是螢幕上的口號,抑或是螢幕前無力的嘲諷。但文學讓李昭駿確切地感受到安全與自由。「我在寫作的過程中,有很強烈的滿足感,文字流溢而出,可說是捕捉到自己寫作的風格。重讀的時候,我自己也會感到觸動。例如在書中第一個故事〈關於那些空盪盪的〉,主角班長寫的冒險故事,完全不是我當初設計的東西,而是寫著寫著便自然發生。」李昭駿笑說自己小時候沉迷看動畫《數碼暴龍》,常會想像故事的發展,因而寫下一些冒險故事。「寫作是一種內心的旅行,讓我探索一些原本已經淡忘了記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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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昭駿在寫作中憶起的,並不盡是美好的童年往事,還有他自小感受到的溝通失效與無法理解。他坦言自己成長的家庭關係疏離,父母只是會以指責作為「教育」,他從小不懂得表達感受。「直到長大後,才知道原來別人的家庭是可以有效地溝通的,回家後可以分享今天發生的事情,我真的震驚了。」他又憶述十年前學生運動正值熾熱之際,他在家庭聚會中遇到政見不同的長輩,年少氣盛的他會忍不住與長輩爭拗。「人與人之間是存在這麼大的差異,現實中太多溝通失敗和挫折了,雙方互不理解。現在我也不會再如此和其他人爭吵了,不論是工作抑或其他場合,我都不會輕易表露自己的想法和感受。」


書中不同篇章中都出現這種不同世代、立場或者階級的對話,可是由家庭、職場到社會,不論血濃於水的至親、朝夕相對的愛侶抑或毫不熟悉的同事,不著邊際對話往往都是落於虛空,彼此之間仿佛身處平行時空,無法跨越那無形的裂縫。「但我依然是有感受的,有時會有點憤怒,但更多的是感慨,明明是香港是這麼小的地方,但不同人的生活南轅北轍。我身邊有人每日談論買車買樓,同時有朋友艱難地創作,甚或失去自由,而我似乎夾在其中,只能專注於自己的生活。」《遠方的爆炸聲》這書名源自他看見新聞報導旺角有大廈無故起火,當時火災救熄後,他特意前往現場駐足觀看那棟熏黑的建築。「我不知為何對這件事特別深刻,大廈上的人因為一場大火失去了家,而下面的人生活一切如常,車水馬龍地前往自己的目的地。我想這本書一個重要的主題,便是在生活中感到那種深刻的悲哀與內在的撕裂。表面上撫平了一切,但是這些傷口一直存在。」


留低一起作見證


近年不少香港作家到外地留學以及寫作,例如與李昭駿同代的梁莉姿、蘇朗欣、沐羽等等,原因不言而喻,李昭駿卻選擇留在香港書寫關於本地生活的文學作品,似乎份屬異數。問及他是否也會考慮出走,他直接了當地回答,「我會想留在這個地方,見證著事情的發生。我有一些朋友都在外地寫香港的故事,可能我的想法有點天真,但我覺得總得有些人留在香港,寫下在如今香港這個時空下發生的事情。如果我不是留在香港,這些訪問的機會、與讀者見面交流的機會,也許便不會發生。我覺得在2024年的香港寫作和出版意義,可能便是如此。」


在大學時期就讀中文系的他,亦會選修宗教及哲學系的學科,曾與筆者做過短暫的同學,當中他尤對新儒家思想感興趣。「那種艱險我奮進的心態,是影響我甚深的。我覺得在艱難的時期中,才能真正體會到自由的價值和意義。如果是在太平盛世中,也許我不會如此有這種感受。」他曾形容文學是一種「被動的信仰」,意思是以文學作為生命的核心,這種覺悟驅使他持續地寫作。「如果不是對文學有這種宗教感,其實是不會去做的,寫作既辛苦,又浪費時間,放假何不舒服地去日本旅遊?但宗教所能提供的,是在這個時代下安心立命的根本。即使我們身處的現實世界與理想世界遙不可及,但總會有一種朝向彼岸的信心,向著這個方向奮進。文學便是這種可以自足的價值,我知道這本書出版後不會觸及很多讀者,也不會改變世界,但它能夠讓身邊的朋友看到,我知道這是有意義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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已移居台灣的梁莉姿,近日憑著《樹的憂鬱》獲頒台灣文學金鼎獎「圖書類文學圖書獎」,致辭時稱希望所有人都能保有免於恐懼的創作自由。對於李昭駿而言,寫作本身便是出於對自由的追求。「在這個世界有很多無法理解、無法溝通的事情發生,現實是很令人絕望的。但是透過文字,我嘗試建立一種與世界溝通的渠道,從而發現身邊有人與自己一樣,擁有同樣的感受或者傷痕,這可能是我人生中最浪漫的一件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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