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往者不諫,來者可追」,是2018年補習名師林溢欣贈予學生們的一對揮春,勉勵學生把握開考前的每一刻,不要留守過去的缺失,亦即紀錄片《公開試當真》的最大主題。去年香港大熱YouTube頻道「試當真」以八個月時間,拍了十集關於公開試的紀錄片《EA Exam真係驚》,由梁奕豪(贊師父)執導,講述在林溢欣傾盡「凝皓教育」人力的支持下,拍攝應屆考生滕毅康「臨急抱佛腳」,在試前四個月無盡地獄式追趕溫習進度,而「試當真」的開台元老許賢擔任監製之外,更半工讀走入戰場,陪伴阿康面對公開試與放榜的恐懼。
「試當真」一如以往「認真試吓,試吓認真」搞破格,不但在該系列混合紀錄片和真人騷形式,他們更將數百小時的素材剪輯成電影《公開試當真》初版,尋得高先電影發行,再由其創辦人曾麗芬接頭,有了剪接大師張叔平的「金鉸剪」加持,令《公開試當真》成為香港首部網片轉型為電影的作品、探討香港中學文憑考試(DSE)的電影。
試吓搞騷 認真紀錄
許賢作為末代A-Level考生,屢次拍片回應公開試,《哈利波特:JUPAS的考驗》更是網片經典。當時身邊朋友聽聞《EA Exam真係驚》,大都聳聳肩不以為然,輕輕拋下一句「係咁㗎啦」,上了岸又何必回望過去?來到2024年,為何還要說DSE的故事?
要說公開試的苦,相信隨便找幾個途人也能開一個討論區,但要了解別人的苦有多濃,有多澀,最直接的方法莫過於陪跑一趟。而許賢陪阿康走完這段旅程,竟劈頭就說他變化不大——「但至少他完整地走過。」阿康本是「試當真校花校草2022」的參賽者,許賢笑說當時他很「離地」,問他溫習狀況,總是支吾以對,也不知道明天要做甚麼。在製作組的督促之下,「總算是把他拉回地上了,但是不擔保他考完之後又飄回去,因為去到另一個戰場,又會遇到同樣難題——不知道為何而戰。在這段旅程,他可以親眼看見努力的自己、落過地的自己,這是最寶貴的。但我相信,他之後飄多遠也好,他早晚會落地的。」
許賢堅信,「當中有些價值是學生和家長可以帶走的,考過公開試的人也會有共鳴。我們本來只是在網絡發布,但收到觀眾的好評後,就想把它變成電影,落地去觸及更多人。」上映前,外界疑慮他們僅是將YouTube版濃縮成90分鐘就完事。贊師父解釋,兩者是從不同的視點出發,「YouTube版好像給了很多東西觀眾看,但沒有指出陪伴者可以怎樣做,我們就嘗試用另一個載體,用電影語言打開一個角度,說說可以怎樣幫考生。」於是,電影版多了一條主軸——同行者許賢,也看他如何解開公開試的心結。
要調動故事聚焦,就要換一個敘事策略。大師張叔平的加入,讓「試當真」如有神助,卻多了一份創作者的憂慮:會否失去了原創的意義,以及剪接的話語權。贊師父回想阿叔一邊剪一邊皺眉,「畢竟阿叔沒有貼身參與拍攝過程,也不熟悉試當真,甚至沒有剪過紀錄片,這對我們雙方都是一個挑戰。我們和他接觸的大師級電影真的差太遠了,但他願意在我們身上嘗試了很多他未嘗試過的東西。」張叔平最終把「YouTube感」減到最低,「試當真」也嘗試隱去一些自己的風格,換上更有電影感的配樂,提升了作品的檔次。
跨代對話:走出公開試的陰霾
《公開試當真》是阿康的故事,也是許賢的故事。許賢為阿康提供了一個肩膀,也因此得以探問內心。兩代家庭在片中互相對照,阿康媽媽寬容開放,許賢媽媽過往對他抱有很大期望,嚴格管教他專注學業,典型華人社會家長的形象昭然若揭。許賢在高考鎩羽而歸,入不了中大經濟系,達不到自我目標,做不了會計師,令母親的期望落空。這些心結一直緊勒著許賢,來到《公開試當真》才得以鬆綁。
「處理心結是每個地球人都會做的事,而我們找了比較特別的方式去做——拍電影。」向家人坦露心跡絕非易事,但許媽和許賢能夠藉此面對面打開心扉,重新檢視過往的掙扎和悲傷,是鼓起了無比的勇氣。許媽大感後悔,坦言忽略了他的興趣,逼他退出乒乓球校隊,「要是能夠重來,我不會這樣做。」這種公開試招來的集體性不幸,令很多觀眾都在這幕按捺不住淚水。
許賢自言表露得比想像中多,「有時身分和情緒令我們不能有效溝通,但我相信溝通是可貴的,但是怎樣令它發生才是重點。可能媽媽看見兒子很認真,覺得他長大了,便願意跟你深談。」若非拍片,他們可能永遠不會談起這段過去,也如贊師父所說,「對伯母來說,這個結可能也屈在心裡十幾年,需要第三者的角度令她有一個出口。」《公開試當真》讓許媽與許賢修補以往的裂痕,共同釋懷——原來我們總可以期待,甚至創造一個解結的時刻。
除了與母親互吐心聲,《公開試當真》中無法忽視的是許賢重考公開試的魄力,他報考中文科和經濟科後,算是深深明白到「人大了就好難再讀書」。他認為不論是死記,抑或條分縷析地背書,始終「大人每天要處理的的事太多,很難用閒靜的狀態去深入了解、專注做一件事,而學生沒有生計方面的負累,他們只要全身投入學習,事情更為純粹。」
做人,比讀書更重要
說到贊師父,這個名字是源於其愛隊阿仙奴的前右閘贊堅臣(Carl Jenkinson)。他寫得一手好文章,其Facebook專頁「足球說故事」有近七萬名追蹤者,近日更在啟德Airside舉辦球迷故事展覽。他熱愛足球,和阿康一樣是運動健將,又在最近「試當真」的節目中被大批觀眾稱讚他跑步奇快,但他的神情總是帶點閃縮,像是告訴我:我難以好好享受別人的掌聲。
贊師父在《公開試當真》擔當觀察者,也映照出他的過往。「其實我有點像阿康,我自認不是讀書的材料。以前沒有『行行出狀元』的說法,學校只講求成績,所以老師不鼓勵學生參與課外活動。」拍攝阿康的最後上課日時,他看見阿康受盡老師愛戴,「這令我明白以前的不愉快,好像我為學校奪過不少獎,但老師不會欣賞你,他們反問『為甚麼你不把這份努力放在學業上』。」贊師父自認當時自卑得「有點思想扭曲」,他會刻意掩藏自己的運動才能,刻意穿得很斯文,跟別人宣稱自己不做運動,希望成為老師眼中「讀到書的學生」。
多年過去,贊師父可以挺著胸膛說:「其實做人,比讀書更重要。」《公開試當真》團隊讓阿康看見自己努力的樣子,但當考試完了,沒有鏡頭的督促,也沒有人指派任務,「那時還記不記得當日你努力的模樣呢?這對於阿康而言,才是真正的成長,或者透過這個考試知道自己想做甚麼,這是我們最希望他做到的事。」
活著,就要有承認過錯的勇氣
《公開試當真》向家長和教育制度詰問,讓更多持份者反思考試的意義。「試當真」在一些學校和社福機構舉辦包場放映,得到熱烈迴響,許賢憶述有些社工認為那幕關於育兒方式的對話發人深省,稱讚許媽是個榜樣,甚至希望邀請她作分享會,因為現時家長很少有這些反省。
另一邊廂,在贊師父母校的放映會,很多老師對於電影的教育意義給予肯定,更說「你們拍片好過我們說十萬句」,為他們打下強心針。贊師父認為,這部電影可以幫老師將內心話傳達給學生,讓他們感到被關心。「要說道理,老師或說得比我們好,但有些事情要透過第三者說出來才有效,就如親人一定最苦口婆心,但我們總是聽不入耳。」然而,許賢表示批判考試制度並非重中之重,真正重要的是向未來考生呈現公開試的面貌,「它不只是一份份試卷,它捆綁著很多其它東西,如自我、家人、社會的期望,這會影響你的將來,有些人像我一樣被綁了十二年,但我們最後要學懂接受這回事。」
以往許賢常引用他前輩的話:「創作是帶給人活著的勇氣。」公開試是社會的入口,是一場成人禮,在我們的生命裡刮下深深淺淺的痕跡,在日後時而搔癢,時而刺痛。何謂勇氣,許賢思索良久,「勇氣是你要接受自己的過去和缺失,然後繼續前行,甚至不怕走錯」,正如他的手機桌布放著宮崎駿的語錄:「我們要做不放棄理想的現實主義者。」並非每個人都能坦然接受自己的過錯,如贊師父所說,「很多人騙自己已經move on,但其實一直徘徊不前」,像許賢一樣,原諒不了自己,或者後悔自己沒有好好努力,「所以這麼多年還是圍繞著公開試。」
放榜當日,許賢接過成績單,看見自己不復當年勇,反而肯定了十多年前的努力,「如果一直看不見自己的努力,日後只會很迷失。」他希望憑藉《公開試當真》,鼓勵觀眾「懷著這份過去,去肯定自己曾經努力過,讓努力被看見。」
紀錄片的意義 闢出電影新秩序
當然,《公開試當真》沒有走向劇情片的型態,是因為阿康這位應屆考生的出現,讓「試當真」有了一個實在的人物,但更為關鍵的原因或許是,公開試本來不鼓勵人們想像其他可能,只有紀實的錄像才能最徹底地揭露它修羅場的本質:當你付出一百分的努力,總有人付出百二分的努力,你就得被淘汰。
贊師父曾在不同媒體任職記者,紀錄片對他來說並不新鮮。當問及這部紀錄片的意義時,他引用黃仁逵在《水底行走的人》的說法:所有人拍紀錄片都是為了尋找自己,導演只是想透過受訪者去找自己想要的答案。但在《公開試當真》,贊師父認為是拍到許賢去找自己的答案,而許賢願意分享很多想法,令他亦找到答案。他續指:「它很真實地呈現了一個故事,當中真誠的情感有別於戲劇。這次做到有娛樂性,有反思,有批判,有insight的作品出來,我覺得已經對得住『紀錄片』這三個字。」
拍網片出身的他們,對於電影製作有不一樣的想像。許賢相信網片登上大銀幕是未來趨勢,是電影業上的一次轉型,就如美國的YouTube片《nothing, except everything》改編成荷里活長片。許賢一直思考的是,如何缺乏資金也能在香港電影業找出路,「有時候不一定要向上發展,向下可能也是一種生存方式。」他又笑說:「譬如《九龍城寨》,我猜鄭保瑞不會有空這樣拍阿康吧,那我們就去做鄭保瑞不會做的事,冇錢就用時間搭救。」他提醒自己,不要因為製作成本低而否定作品的價值,因為最貴的永遠是時間。
在另一層面上,「試當真」成立將近四年,這部紀錄片代表著新階段,也算是完成了備受爭議的NFT計劃的最後一個目標——上映大銀幕。在這之後,「試當真」於5月另立頻道「拍住先 SHOOT LA DUE」,旨在拍更多紀錄片,近日也發布了《公開試當真》的後設紀錄片,其中有說《公開試當真》要劍指金像獎(的場刊)。
《公開試當真》在結尾特別鳴謝「經歷過公開試嘅人」,對於這些人而言,「往者不諫,來者可追」,這句話的意義更深刻實在,因為它意味著:一紙成績無法定義未來成就。那對揮春至今仍貼在我書房內抬頭可見之處,時不時就自勉一下,而這部電影提醒我,重要的是確立「可追」的對象,如片首引用萊辛的說話:「走得最慢的人,只要他不喪失目標,也比漫無目的地徘徊的人走得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