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月十日早晨,扭開收音機,聽到顧城殺妻自縊的報道,嚇了一跳。這是不應該發生的事,竟然發生了。謝燁於一九九二年五月從柏林寄來的小說《出境》中還寫過這樣的話:「我的丈夫,他是不會做任何不利於我的事情。」可是現在,謝燁竟被顧城殺死了。
顧城怎樣殺死謝燁?
《明報》有這樣一段記載:
據奧克蘭警方重案組案情顯示,顧城夫婦之間出現不和,顧城去到謝燁的居所,「跟着用一具相信是斧頭的武器襲擊妻子。……」
讀到這裏,我立刻想起顧城在他的短篇〈小名〉中的幾句話:
當然是為了我甚麼,一股味,斧頭落下去切開骨頭,白的,接着冒出紅乎乎的血,他在澡盆裏沖着,把血弄乾淨,把身上的衣服脫了,燒了,下水管也用鹽酸洗幾回。
這是顧城在一九八七年七月寫的,當然不是預言。不過,從上面這一段引文來看,顧城腦子裏曾經有過這一類的思念,應無疑問。
顧城是有才華的詩人、作家,謝燁也是。
多年來,顧城與謝燁一直是大力支持《香港文學》的。顧城經常將新作交本刊發表;謝燁除將新作交本刊發表外,還應本刊之請採訪海外的文學活動。
一九九三年十月二十七日《明報》刊出該報特約記者蕭雨的報道:
設在深圳的「九三中國首次文稿競價活動組委會」宣佈,十月八日在紐西蘭突然去世的大陸著名詩人、作家顧城、謝燁夫婦的遺作,將參加本月二十八日舉行的文稿競價活動特別競價。……參加競價的文集是顧城還未發表作品文集的第一部,包括組詩〈城〉、〈鬼進城〉、〈從自然到自我〉……
其實,顧城的〈城〉早已在《香港文學》第一百期(一九九三年四月)刊出了,因為此詩行數較多,先刊出十二首,餘下的幾首分期刊登。第一○二期的〈剪貼〉與〈德勝門〉、第一○三期的〈油畫〉與〈人兒〉、第一○五期的〈緣〉、第一○六期的〈故宮〉都是屬於〈城〉的。該報道提到的另一首組詩〈鬼進城〉,顧城也在八月份寄給我們了,還附了一幅題名〈生生之境〉的插圖。此外,〈從自我到自然〉(蕭雨誤為〈從自然到自我〉)的論文,是犂青轉給本刊發表的。
至於謝燁,除小說(第六十期的〈扁豬〉和第九十二期的〈出境〉)和詩(第五十四期的〈藍海岸彎彎〉)外,還為本刊寫過幾篇報道文字,包括〈一九九二年特丹國際詩歌節〉、〈我看見顧城在中心飯店〉、〈我們又見面了〉、〈中國文學在國外研討會〉、〈《中國前衛藝術展》在柏林〉。這些文章是用「麥文」與「雷米」的筆名發表的。今年二月,謝燁從柏林來信說:
以鬯先生:
近好!寄上兩篇報道給《香港文學》,麥文及雷米均為我的筆名。我們因為一直在旅行,所以挺忙。顧城也向您問好!祝
編安
謝燁於柏林二月
Storkwinkel 12
D-1000 Berlin 31
附上另一篇採訪錄和顧城的詩選《城》
謝燁用「雷米」作筆名,使我聯想到顧城寫的《雷米》。現在,事情發生了,讀到顧城的《情愛懺悔錄:英兒》,知道小說男主角顧城之妻名叫「雷」。
至於謝燁用「麥文」作筆名,有極大的可能與麥琪有關。
一九八九年,顧城推薦麥琪的詩作給我。我覺得麥琪的詩寫得不錯,先發那首題為〈並沒有提前來到〉的詩,與顧工的詩〈倖存的夢(外二首)〉、謝燁的小說〈扁豬〉同在第六十期刊出;然後在第六十七期刊出〈沒有熟悉的冬天〉和〈可以不知道〉。
由於《香港文學》有「作者簡介」之設,顧城將麥琪的詩寄來時還附了「簡介」:「麥琪,本名李英,現在紐西蘭奧克蘭大學訪問。」
「簡介」中有「本名李英」一句,一直沒有引起我的注意。最近,讀了顧城的長篇小說《英兒》,才知道麥琪就是《英兒》中的英兒。
事實上,顧城將麥琪的詩作寄來時,尾端也有地址,是顧城的筆跡,與顧城、謝燁的地址完全一樣,說明他們是住在一起的。
除此之外,顧城還寫過一首題名〈緣〉的小詩,刊在《香港文學》第一○五期。詩中有這麼幾句:
英子手上
有一個蘋果* 過*
一邊啃一邊
揮
* 結得*
顧城在這首小詩中提到的「英子」,應該是指李英。這幾年,顧城與謝燁、李英一直在威希克島建造一座屬於顧城的「城」──一座屬於顧城的理想「城」。
在「城」裏的生活,顧城曾在一九九一年七月寄給我的信中簡略提過:
劉以鬯先生您好!
久未聯繫了,我在紐西蘭的一個小島上,伐木採薪,養鴨種地,無春無秋,不覺已三年餘。近得柏林邀請,明年將赴德國寫作、生活一年,便又想起在香港的日子,雖僅幾日冬暖,也是一番鄉情。來年再渡香港,還望一聚。(隨信寄上一些小作,不知《香港文學》是否合用。)
遙祝一切安好。
顧城敬上 一九九一‧七
從這簡單的敘述中,我猜想他在那個小島上的日子過得相當快樂。可是,怎樣也想不到性情溫和的顧城竟會做出這樣可怕的事。
顧城是離不開謝燁的,謝燁走進鬼城,顧城也要走進鬼城。他們是不能分開的。當我重讀謝燁寫的《出境》時,我懷疑謝燁生前對顧城的行為多少有點憂慮。儘管謝燁在《出境》中對她的丈夫有一些坦率的描述,說她的丈夫是「老實人」;說她的丈夫「孤僻離世」;說她的丈夫是「具有真正的藝術性格的天才」。可是,她內心要是沒有結的話;或者,她要是對自己與顧城間的關係全無憂疑的話,就不會在小說中說這樣的話:「所以我知道能夠傷害我的,不是我的丈夫或者甚麼別的人,往往是我自己。」謝燁寫這幾句,是否「似正實反」,別人不能斷定;不過,說她沒有講反話的意思,別人同樣不能肯定。更值得注意的是,謝燁在文中清楚指出:顧城是「一個似乎很難在這個世間活着的人,又是那麼頑固地帶着自己的夢想活下去」。
謝燁這些話是在一九九二年四月寫的,到了一九九三年十月,事實證明她的話講得沒有錯:顧城果然因為不能「在這個世間活着」而自縊了。
顧城在自縊前寫的〈城〉與〈鬼進城〉,似在暗示他的理想「城」並不理想。他寫〈城〉,可能因為不能「頑固地帶着自己的夢想活下去」,常常想家,想回北京城。他寫〈鬼進城〉,說不定他早已有了進入「鬼城」的意圖。
「愛情的道路是曲折的」,這是莎士比亞在《仲夏夜之夢》裏說的話。顧城與謝燁走的,也是一條曲折的道路。不同的是:《仲夏夜之夢》是一齣喜劇,顧城與謝燁在現實生活中竟演了一齣悲劇。
在〈初春〉裏,顧城這樣寫:
遠處的情侶在分別:
是序幕?還是結局?
這是一九八一年發表在《十月》的詩。那時候,遠處的情侶在分別,可能是「序幕」;但是現在,肯定是結局。雖然謝燁在《出境》中曾坦率地說:「我是一個完美的膽小鬼,至於我的丈夫,他是不會做任何不利於我的事情」,可是她的估計錯誤了。顧城在「理想城」化為泡影時,不但自己決定離開人世,還要謝燁變成「鬼」,與他一同「進」入鬼「城」。
一九九三年十一月一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