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虧了溫柔,茶壺才能開口說話

如是我聞 | by  馮程程 | 2023-04-07

一個溫柔的敘事者,讓發聲成為可能。


波蘭作家奧爾嘉・朵卡萩在2018年接受諾貝爾文學獎時的得獎致詞,談論到溫柔的意義。她說,溫柔是賦予人性、傳遞情感的一門藝術,溫柔的敘事者讓每一種人事物穿過自己,使每個微小事物都有足夠的時間和空間被表達出來。她說:「多虧了溫柔,茶壺才能開口說話。」


在「自由舞2023」(編按:「自由舞2023」是西九文化區自由空間主辦的當代舞蹈節,詳情:www.westkowloon.hk/freespacedance2023)的其中一支舞碼《異想客廳》中,我們果然看到了「會說話」的茶壺!還有它身旁的茶杯、桌子、椅子、櫃子,甚至它們所在的整個房間。在以色列編舞家Inbal Pinto的創作裡,物件有了生命,而像物一樣奇形怪狀的非人身體--舞者的身體,則與物共同分享著這一個奇想世界。在那裡沒有說誰要主宰誰,只有源源不絕的、流動變換的形態,互相對話、遊戲、連結,也同時內挖探索。它/她/他們共同建立的空間,是外也是裡;房間內有房間,心室內再有心室。當我們相信存有的形式是無窮無盡,為自己尋找甚至創造空間的方式也變得無限。這大概是一個世紀前吳爾芙倡導「自己的房間」時還沒有經驗到或想像到的局面;一個21世紀非中心的可能場景。一切物象與心象都在連結,乍看被孤獨氣氛濃罩的房子,其實潛藏了對生/物的創造與熱情。


溫柔在我們每次仔細且用心觀察另一樣人事物時出現,觀察某種「自我」以外的東西時。


朵卡萩所關注的「自我以外的東西」,是具連動性和整體性的生態系統、神話維度的世界經驗、宇宙一切的碎片和偶然。(註1)換上另一個角度看,用巴特勒所言的「他者」的關係,「自我以外的東西」也可以是一種模塑自我、規範生命、定義世界的社會框架。(註2)這是「自由舞2023」另外三支作品所關心的角度:


《女俠傳奇》兩位共同編舞與演出者Rykena及Jüngst來自德國漢堡。她們用怪異的身體性作為敘述的第一人稱。「我」衣不稱身;我是爆肌的綠巨人浩克?我是不修邊幅的時尚潮童?還是抽象艱澀的藝術軟雕塑?「我是誰」該如何檢驗?誰能定奪?一直停駐於舞台上方的圖騰拒絕固守某種神話崗位,而普及文化中超級英雄的論述則被她們無名的、持續變異的身體拆解至剩下聲聲嚎笑。最近美國影集《雨傘學院》走到第三季的時候,裡面一個超級英雄角色與扮演該角色的演員在戲劇與現實中同步成為跨性別人士,可想而知《女俠傳奇》的戲謔並非紙上談兵,而是有相當的實力支持。


同樣是戲謔諧擬的酷兒語法,《沒有最壞》則使出了另一種策略。比起《女俠傳奇》的耍賴,這支舞顯然是憤怒的。比利時編舞家Lisbeth Gruwez的第一人稱是痛苦(也許亦痛快)的跨越。「我」以身試法;從研究政治家公眾發言的肢體開始,她穿起一身西裝,將研究素材重組為極具功架的mansplaining表演一場。(註3)跟《女俠傳奇》裡的怪異超人一樣怪異的這位掌權者,先是引君入甕,然後才慢慢撕破治理者的面具,將暴力的潛意識揭露於人前。(巴特勒大概會讚許說:解構框架吧!)舞碼的肢體策略,精準而銳利的挑釁我們如何理解(廣義的)「語言」在政治裡所扮演的角色。


本地編舞梅卓燕的《囍-紅色的承諾》,顧名思義,一個紅色的世界。約定俗成的喜慶感鋪天蓋地,把整個舞台和一個女子的身影包覆至滴水不漏。她在其中躑躅不安,時而跟隨傳統,時而擺脫傳統。與梅卓燕同台演出的男大妗陳建文以傳統婚姻習俗的言說行為,為這個紅色的「框架」劃界,似是旁觀者的他卻從細節裡把自己的感受溢出,頓時成為作者的鏡像。圍村婆婆親口唱出哭嫁歌,把紅色的承諾與出嫁者之間的張力推到極致:在分離、恐懼、主體失落面前,如何可以表達出自己的聲音?整個作品中的聲響,表面上來自極富喜慶感之物,所敲打出來的粗糙不安實為這個美麗的戀愛契約「劃龍點睛」。


溫柔是自發而無私的;遠遠超越同理心等類似情感。它是種意識,是也許略帶憂慮地一起分擔命運。溫柔是深深關心另一樣人事物,關心它的脆弱、它獨特的天性、它無法逃避的苦難,以及在歲月面前的束手無策。溫柔能感知到我們之間的羈絆,感知到我們的相似與相同。


朵卡萩追求的溫柔敘事,也令人想起法籍奧地利裔編舞家Gisèle Vienne在《群眾》裡極具感染力的視點和震撼的藝術技巧。整支舞以極端的肢體策略製造出一個非常完整,而且非常具挑戰性的時間觀。舞台上的時間在極端慢速中延展,一切都被懸置。在這種時間感裡,舞台上沒有一個人是普通的;每一個人的動作、表情、彼此間的踫觸,被時間放大,因而其獨特性都被看出來了。觀眾在連綿的時間流之中接收著各種獨特性,不得不持續地參與著敘事,甚至動用沒有在台上發生的事情來一再敘事--個人的生活經驗,對年輕族群的疑惑、關懷、回憶或論斷……在這延展的時間裡都變得具備創造故事的能力。熟悉當代藝術的觀眾或許對這種藝術策略並不感到陌生,藝術家Bill Viola的錄像作品可謂slow motion的經典。(註4)而《群眾》同樣接近攝影師Jeff Wall模糊化了擺拍與街拍的玩味(註5),在戲劇性與日常、律動與定格、瞬時與預設調度之間,築構出一種特殊的時空,以「凝視」作為行動,如朵卡萩所言「超越同理心」的去感知一個群體。


英雄迷思與性別定型、權力關係與時代的集體憂鬱……「自由舞2023」的「溫柔敘事者」讓這些當代經驗中種種人事物穿過自己的身體,創造出可以盛載、感受、傳達這些經驗的形式和語彙。在標誌著當代經驗的兩個重叠的場景中--在戰場和遊樂場之間,溫柔敘事者來回奔走。她們的身體既是瘋狂的、奇想的,也是挑釁的、抵抗的;她們脆弱,但她們難搞;是歷史的,也是烏托邦式的;是受限的,卻同時在肆意地擴張。她們所處之地一邊瓦解,身體卻一邊連結,通過書寫--身體的敘事,連結起每一個微小卻強大的活命。


溫柔是種觀看的方式,讓世界看起來是活的、有生命的、互相連結、相互合作的,彼此依賴著彼此共生。


當身體自由地起舞,我們將會看到一份溫柔的力量正在我們彼此之間蔓生,牽手延展。



(註)

1. 例如《犁追亡者的骨骸》(2009) 是關於人類與動物之間的權力關係;本文引用的諾貝爾文學獎得獎致詞,收錄在此書中譯本(2003) 最後一部份。朵卡萩其他代表作包括《太古和其他的時間》、《雲遊者》等。

2.《戰爭的框架》(2022年中譯本)

3. 由「man」與「explaining」結合而成的新字,泛指男性喜歡對女性說教的慣性。名詞「mansplainer」2012年被《紐約時報》列入「年度熱詞」。

4. 自九十年代中起,以重演古典油畫為題的《The Greeting》、《The Passions》系列等作品

5. 經典作品如《Mimic》(1982) 和 《Death Troops Talk》(199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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馮程程

從事文本劇場及跨領域藝術創作;現於香港演藝學院教授劇場構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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