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年度文學季主題以食物為創作基礎,連命題也不停「食字」。至於「食」了什麼字,就留待大家細心咀嚼。我每次意會到作者的用意時,總覺得和他之間有種不能說明的默契和連結,也許是次展覽也在探討關係中難以言傳的隱藏連繫?
劉學成的《斷絲輕》在展覽中低調地歇息,我卻對它一見鍾情。作品分為三部分,地上的兩個木箱最先引起我的注意。密閉的木箱模擬海洋下的空間,空間中分別對角安置了半個蓮藕。蓮藕的切口面對著,卻無任何物理上的接觸。但我覺得它們互相呼應。兩節蓮藕本為一體,又是鏡像的設置,它們的身體並不「健全」,儘管勉強拼湊出半個整體,卻已被切成多片。蓮子是有數個小洞的圓形金屬片,令我聯想到電子喇叭。兩節蓮藕分離,各自有著共同傷痛,或許想大叫告訴對方,但在大海,海水主宰一切,它毫不費吹灰之力,自然地將向前的話語轉為向上,無論是竊竊私語還是奮力吶喊,都只幻化為泡沫,浮上水面,一瞬即逝,一切都沒有發生過。我領略到木箱具海洋之意,其中一個原因是兩個木箱內都擺放了一張照片,同是海洋但形態各異,初見時我在想香港近期的移民潮,世界再大,我們不都是身處同一片海洋嗎?這算是對兩節蓮藕的一點安慰?還是諷刺?後來,我聽到劉學成先生說,兩張照片都是他攝於維多利亞港的,我頓時又覺得「天各一方」並不是形容地理距離的專利。當我走近木箱時,看見清澈的玻璃,也看見我自己的倒影,兩個木箱各自由兩片微微閃爍的海綿盛載,不知會漂蕩得更近,還是更遠。
抬起頭來,木箱背後的牆角掛上了兩片木製蓮藕片,它們之間由數根幼棉線連著,整個形態讓我想起電影菲林捲軸。這個設置很耐人尋味,兩片蓮藕並非平排,也非對立;既不擁有同一片視野,也不處於對話狀態。棉線打結、纏成一圈圈,好像早上起床凌亂的髮絲,蔣勳在《孤獨六講》中有一段是這樣寫的:「凡是最需要泯滅個性的地方就越需要剪去頭髮……意識形態的鬥爭是要在頭髮上進行的革命」。我想兩片蓮藕有著共同回憶和經歷,所以「藕斷絲連」,但觀看角度不同,看到的畫面有差異,於是兩者的思想邏輯同存時又不能好好梳理,看起來關係曖昧不明,和諧之中帶點不和諧,疏離之中又帶點親密。要解開棉線中千絲萬縷的苦結,可能就只有陳煒舜在〈十六字令.蓮藕〉寫到的「心中慧劍」了(原文:「慧劍心中有」)。
最後一部分我覺得是上述兩件作品的延伸。展覽枱上放着兩個內裏鑲銅的小木桶,中間各放了一粒木製蓮子,蓮子的視角特徵用穿洞小鐵片來呈現(與木箱內的蓮藕相同),象徵蓮藕絲的棉線由一粒蓮子的小洞伸延到另一端那粒蓮子的小洞(蓮藕絲的表現手法與牆上的蓮藕片相同)。我感到這件作品比較冰冷,雖然棉線整齊有序,但兩顆弱小的蓮子被銅牆鐵壁包圍,如果它們嘗試向上攀爬,必然會沿着光滑的表面滾回原點,兩個同為蓮藕後代的小夥子注定無緣相見。從較遠的距離觀看,這件作品像兒時玩的紙杯傳聲筒,但棉線軟弱無力,處於下垂閑置的狀態,又豈能傳到半個字詞?
有些東西,的確難以言傳,但有更多,是不便言傳,不能言傳,僅此而已。我們或許不用著急,可像根莖植物,醞釀於大地之中,吸取養分,各自發展,然後有一天,你與我蔓延的部分總會相遇。
展覽中,還有各式各樣難以言傳的關係。郝立仁的《一味紅》用紅菜頭汁液染成小旗幟,從牆壁延伸至地上,好像在帆船上或嘉年華中看到的慶典小旗幟,從正面看又像一個透明帳篷的骨幹,裏面的佈局像個聖壇。開幕禮當天人很多,不論是觀眾,或是參展人與嘉賓,只要走到《一味紅》面前,必然要小心翼翼、大步跨過。它並沒有圍欄,相比起繞過「紅菜頭陣」,大家反而選擇穿插在線與線之間,似乎並未介懷隨這種親密而來的不便。何秀萍在《新愛的__》中寫到紅菜頭「吃過留痕」的特性,她和郝立仁邀請大家走進《一味紅》,品嚐紅菜頭汁,如果我要享受紅菜頭的美好,就要走進它的領土嗎?鮮甜、驕傲、黏人又任性的紅菜頭,相信沒有多少人能夠抗拒。詩人熒惑是位中學教師,他的文字配合林磊剛的攝影作品,異常溫柔。照片呈現了馬蹄在離開地底後的不同可能性,雖然狀態各異,但使用黑白色調,又不失和諧及成熟之感,這大概是熒惑樂見的境象。他的文字很淡,但齊備「真、善、美」,我從中感受到放任卻又關懷的情意。蘇詠寶的《有種日常》將薑混入日常生活之物,失去原貌的薑和冷氣機隔塵網合體組成「黃金甲」,但我不禁想,隔塵網究竟是在阻隔污穢還是我們和大自然呢?山葵刺激的特性可短暫隱藏我們真實的情緒,張婉雯和姚俊樺的作品利用山葵,「粉飾」各種物理和人性上的質感與變化,但日復日的嗆辣洗禮真可令我們變得麻木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