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瘋狂的外星人》:請美國人嘗大便,很爽嗎?

影評 | by  楊不歡 | 2019-02-13

(*本文題目為編者所擬)


今年國產賀歲片市場上演神仙大戰,吳京、周星馳、韓寒各自亮出絕招,截至成稿,國產科幻片《流浪地球》以25億人民幣爬上賀歲片票房寶座。《流浪地球》的主演之一吳京,因為炮製了宣揚民族主義的電影系列《戰狼》而成為國家主義代言人,因而該片是否「太空戰狼」、有沒有民族主義、是不是在講「共產黨救地球」的爭議,使網民吵得不可開交。

而在一片喧囂之中,我去看了票房第二位的賀歲喜劇《瘋狂的外星人》。

這部電影聲稱改編自科幻作家劉慈欣小說《鄉村教師》,與隔壁的《流浪地球》同出一手,但單看故事簡介已經與原著完全南轅北轍。幾年前,年輕導演寧浩的喜劇《瘋狂的石頭》在國內橫空出世。寧浩擅長多線程敘事,通過一系列小人物的選擇和不可控的意外,讓事情導向非常荒誕的發展,從而營造一種喜劇效果。賀歲檔由他執導、國內兩大喜劇演員黃渤和沈騰主演的喜劇《瘋狂的外星人》從上映之前就引人關注,除了導演主角都名聲在外的原因,畢竟在農曆新年檔期比起《流浪地球》動輒大災大難死人、《新喜劇之王》貌喜實悲的故事內核,它看上去更像一部正經逗人笑的喜劇片。目前,該片以十六16億票房位列賀歲片第二,緊隨《流浪地球》之後。

自古以來,冠軍總是為人津津樂道,但第二卻常常鮮為人知——當將聚焦點從爭議最大的影片身上移開時,我赫然發現《流浪地球》不是「太空戰狼」,叫一家老小嘻嘻哈哈的「閤家歡電影」;《瘋狂的外星人》,才是真正的「太空戰狼」。

憑心而論,《瘋狂的外星人》的完成度很高,劇本分為幾條線平行講述故事,來回切換,節奏緊湊;主角黃渤和沈騰都是中國知名的喜劇演員,表演的質素有保證;作為喜劇片,電影的笑位編排也好笑,高出鬧劇一個層次,是需要你轉念一想,拐個彎去,才能笑出聲來的黑色幽默;而電影音樂出自中國老牌搖滾樂隊二手玫瑰的主音梁龍之手,有一種北方民族的力量之美。

但正因為影片的每一個單項都能得到不錯的分數,它背後透露的價值觀才令人更感到不適。

故事講述有外星人來地球建交,西方某國人自行與外星人接觸,認為只有自己的民族才配代表地球,和外星人交換基因。結果外星人陰差陽錯流落到北京一個破落主題公園,被一個耍猴藝人、一個傳銷藥酒的北京「倒爺」當成猴子訓練,不但被拿走了高科技防身產品,還要被鞭子抽打,而西方某國人則追隨著外星人求救信息中拍攝到的公園山寨景點(金字塔、里約基督神像等),滿世界到處跑找人。

由外星人代表的高科技智慧、由某國人代表的西方秩序,被兩個夾縫中的北京老爺們耍得暈頭轉向。

大概也知道這種設計充滿刻板印象,影片中全程又幾乎沒敢真正出現「美國」:字幕寫作C國,而演員在對白中讀作Amonica,一個極其相似又讀歪小小的音,所有C國人都講美式英文,還有一個髮型與特朗普謎之相似的總統。片中「美」方的形象代表,是一名高大帥氣、穿著西裝的白人男子,仿佛套著荷里活男主角模板,時不時調戲美女,對自己充滿自信,又有點古怪的脾氣。「美國」人一出場通常都是大動干戈:一排排電腦、精密儀器高速運轉,卻無法識別出那些世界景點都是山寨的,每個人都愚蠢自大又死板,甚至有些邪惡,一度拔槍試圖謀殺兩名平民主角。

而中國人則在愚蠢的「美國人」、外星人的拉鋸與追殺中游刃有餘,最後用自己訓練的猴子,在一堆精密儀器前假扮外星人與「美國人」建交,影片最高潮的位置,是黃渤還讓「美國人」嘗了自己的大便。

對於美國刻板印象,並非對影片的過度解讀,中間有一段和劇情毫無關係的情節,導演幾乎明示地將比喻丟在觀眾面前:在戒酒互助協會中,一名華裔男子發言說到自己每次穿著美國隊長的衣服,就感受到戒酒的力量;於是那個情緒看上去不穩定的白人男子突然發癲,舉槍逼他破戒把酒喝下去,還笑說,這樣看來,美國隊長真的有給你什麼力量嗎?末了說,看來你以後需要找個亞洲隊長。

而代表高科技和智慧的外星人,在失去了「法寶」之後,在假猴山中耍猴人的鞭子之下,很快就為了生存學會了各種滑稽表演,踩單車,耍功夫,喉頭頂槍。當外星人重新戴回儀器、怒火中燒的瞬間,兩個北京人試圖用特別「社會」的方式解決問題:給外星人敬酒,給他鞍前馬後地伺候著,請他吃火鍋,給他人民幣。

「大哥,多大點事!」

「大哥,都在酒裡了!」

這種人情世故的滑頭與嚴肅的外星題材混搭,確實呈現出一種獨特的諷刺感。而外星人被他們折磨到找不著北,被當成山珍海味泡在藥酒中,最終竟用喝太多酒「斷片」來解決問題,在離去的瞬間,外星人仿佛學會了所有中式的人情世故和城府,而與外星人成功建交的,自然不是看上去不可一世的美國大佬,而是兩個充滿生存智慧的中國小人物了。

影片播放期間,場內確實傳來陣陣笑聲,這種荒誕感,來自於所有看似高高在上的事物被打碎面具之後可笑的模樣,確實比一般鬧劇要高級。影片的擁護者如此形容,這個電影給你表達是:「誰還不是個猴啊」,他們認為這諷刺了那些煞有介事的東西,體現了平等。

但我認為不是的,這個故事的內核沒有那麼簡單。

一直以來我們的幽默創作史中就很喜歡這樣的設定:所有看似高高在上、正兒八經的人,全是滿腦肥腸的草包,虛偽又邪惡,而出身草根的小人物看不起這些神壇上的人,用他們的街頭智慧將他們打入凡塵,推倒在地,宣告勝利。

八九十年代舉國建廠的背景中,經常流傳類似風格的笑話:外國大企業引入一條香皂包裝生產線,結果發現生產線有個缺陷,常常會有盒子沒裝入香皂。企業請了一個博士設計方案,建立一個十幾人的科研小組,花了幾十萬設計了一套探測器,檢測到空盒子時,會有一只機械手把空盒推走。中國某鄉鎮企業也買了同樣的生產線,老板發現向小工發火,要求解決問題。小工很快花了90塊錢,在生產線旁邊放了一台大功率電風扇,於是空盒子都被吹走了。

另一則20年前曾被大量媒體引用的故事是,美國航天部門首次准備將宇航員送上太空,但他們很快接到報告,宇航員在失重狀態下用圓珠筆、鋼筆根本寫不出字來。於是,他們用了10年時間,花費120億美圓,科學家們終於發明了一種新型圓珠筆。這種筆適用於失重狀態、身體倒立、水中、任何平面物體,甚至在攝氏零下300度也能書寫流利。 而俄羅斯人的解決方式是:用鉛筆。

這些故事並不真實已不用贅述,而這背後透露的反智氣息才更令人留意:這種「土法煉鋼」的方式,不但用來消解專業與科學的先進,也用來消解富裕階層和「外國勢力」的形象。在舊時代的鬥智故事中,地主都是又蠢又壞,被阿凡提、劉三姐玩弄於股掌之間,日本鬼子形象滑稽、也沒有戰爭的基本常識,行動方式仿佛猩猩。90年代流行的那種外交笑話,想象周恩來或者別的某些外交官,在正式場合遭遇西方或者日本政客、記者根本無視常識的無理挑釁,最後再通過羞辱對方的方式反擊(例如叫日本記者「這位記者請你站起來提問」諷刺日本人身高),以獲得一種「爽」感。

在2000年代後,中國的世界地位、影視主流受眾的生活水平都與以前有很大不同,這種階級鬥爭式通過醜化一個群體而展現滑稽的搞笑方式,已經很久沒有在主流創作界出現。而如今《瘋狂的外星人》導演寧浩作為年輕一代成名的電影人代表,通過精良的製作,讓這種笑話在大熒幕上還魂,叫美國人食中國人的屎,讓我感覺到一種共產年代的復古。

我們並非不能去消解高位人物的光環,但當這些高位人物被貼上某一個特定群體的標籤,這種消解就顯得居心叵測,而任何認為這是在討論「眾生平等」的辯駁,都顯得有些蒼白了。中式幽默在被階級鬥爭引領了數十年之後,又多年被中央電視台春節聯歡晚會式的小品審美所佔據:模仿殘疾人、譏諷南方人的口音,等等。而近年來中國民間脫口秀、劇場的崛起,代表了那種從思考生活出發的幽默的萌芽,反觀官方舞台的表演,幾乎每一年都會出一兩個有爭議的喜劇演出,要麼是塗黑了臉演非洲黑人,要麼是讓肥胖的女性在舞台上自我羞辱。而真正優秀的喜劇,要凸顯小人物的智慧和掙扎生存的力量,不需要通過貶低和醜化其他群體來達到。如果能夠做到對每一個個體都有基本的尊重和欣賞,發自內心地找到每一個生命的發光之處,在這個基礎上再來謳歌小人物,那這樣的價值觀才顯得大氣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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楊不歡

楊不歡,記者,專欄作者。關注社會時政和流行文化研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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