夢與書寫——評《同夢奇緣之夢》

影評 | by  亞c | 2025-07-03

那天看完電影後莫名地冒出奇怪的發現,是否每年的六月在香港都會上映一部必看不可的電影,並且戲名裡都會包含著「Dream」?


話雖如此,除了在港的上映時間以及戲名包含著同一個詞之外,這部《同夢奇緣之夢》Dreams(Sex Love)下稱《Dream》)與《Robot Dreams》的聯繫並無多少,甚至與其他兩部同是挪威導演Dag Johan Haugerud執導,被一起統稱為「性愛三部曲」的《Sex》和《Love》,在人物和情節上基本亦無明顯的關聯。


但這三部曲,如同戲名Sex,Love和Dream這三個詞語,各自的意義和相互之間存在的關聯,大概在不同人的思想與感覺賦予編織下,總會呈現著不同的模樣。


就像Johanne和Johanna,這各自名字只相差一個字母的小巧合,若經過情感的加持洗禮,也可被視作是一段珍貴緣分裡不可或缺的部分。


而這部《Dreams》主要講述的便是一個暗戀的故事。


伴隨影像以及Johanne的獨白,一段女學生對教師Johanna的暗戀極其細膩地在螢幕前展現出來。名字的巧合,動人的法語,凝視下的一顰一笑,即使緊張悸動如影隨形但仍貪戀渴求的相處對話,就連常穿的貼身毛衣,以及那挽起的毛衣衣袖與手肘相碰之處的觸覺,都是慾念蔓延伸展之處。日本歌手愛謬寫過一首同是講述暗戀的歌,名叫《不聽搖滾的你》(《君はロックを聴かない》)。電影裡並無交代Johanne或Johanna會否聽搖滾樂,但兩人對於針織的態度絕對是截然不同。而對針織不懂亦不感興趣的Johanne卻堅持每星期學習針織,或確切地說,是貼近Johanna的興趣和能夠覓得前往她家中單獨相處的機會,並且心裡亦帶有某種遐想,甚至是自我觀察下的感知,明瞭自己針織水平的Johanna面對這位常來家中學習的女學生,也帶有愛謬那首歌裡所寫「雖然我想 你根本不聽搖滾 但又希望你能稍微與我親近一點」(君はロックなんか聴かないと思いながら 少しでも僕に近づいてほしくて)的私心,只是,搖滾樂變作針織而已。


未去過奧斯陸,不知那裡的房屋如何,又或也是因那Johanne的心境加持方於鏡頭下呈現如此情境。Johanna的家其實並非特別的房屋,只是景隨心轉,令前去的路途,仿似是歷經蜿蜒曲折步向幽深典雅而人跡罕至的禁地,而能夠進入並停留,已是象徵著一種接納與信任。在此處單獨相對,編織的一針一線,交談傾訴的喃喃細語,身體間若有若無的碰觸撫摸,甚至是梳化上隨意放置的物品位置,都是Johanne眼中指明方向的探照燈,證實一切正按照既定的航線,逐步駛近的是Johanna的內心,以及那虛幻而熱烈的夢中情境。


「我想,她明白我的心」,「她同時也是享受的」。


在暗戀的夢境中,總是會瀰漫著對方在未來甚至現在,同樣懷揣傾注相似情感的猜想與希冀。


虛幻的夢境,濃烈的情感如何自我,私密,隱秘,仍暗含著被看見,被明瞭,被承接的趨向。


那麼,書寫的文字呢?


當時聽著Johanne在電影裡絮絮道來講述這段經歷與心境的獨白時,只覺得若將劇本中這部分單獨拿出來亦是一篇十分精彩的短/中篇小說。而很快發現,原來看了Johanne日記的外婆和媽媽同樣有著如此想法,確切地說,是第一次看時的外婆和第二次看時的媽媽。媽媽第一次讀到這些日記時,甚至有控訴自己女兒曾遭受侵犯的衝動,只因這少女日記,不同於那些一般的,經過人為的「浪漫清純」濾鏡渲染和抹除的青春校園戀愛故事,Johanne的日記似乎很難不令人不聯想起「性」,字裡行間總不乏親密以及身體的描寫。但是,重看一次後的媽媽態度卻產生翻天覆地的轉變,不止是認同了外婆曾提出的出書建議,並且還從遭受性侵的懷疑一下子轉到女性主義標竿與酷兒覺醒,但這時的外婆卻又為那出版提議感到質疑了。


同樣的文字同樣的人,不同的時間看來也可有相異的感受。


像是一些書,如葉梓誦寫的那本《斷層路徑》,不知為何最初在書店見到隨意翻看後並沒買下閱讀的意欲。但某天想起好久之前在路上借書的你曾提起過,然後終於買下並在閱讀之時,總參雜著沒將此錯過的慶幸,以及為當初的觀感浮出的疑惑。不過這決定改變的緣由與那天你曾提及過,這件可能是微不足道並久遠到你接近(或已經)忘記的小事,關係究竟有多緊密?但能肯定的是,看完這齣《Dreams》後聯想起這本書,這件事亦並非唯一因由。


書中好幾篇散文(尤其是第二與第三章)都曾敘述探究著文字,情感,書寫,表達,其中一篇題為《投寄的詩學》。進入21世紀20年代中期的當下,寄信彷彿已是件變得陌生的事,對於寄失信件會落入的那個「死信組」感到一無所知亦並不出奇,畢竟「信」已愈發不再成為傳遞信息的媒介。不過這篇文章裡提起的德希達的「投遞原則」,雖然用信件做例子,但這原則並不止適用於信件。語言文字即使並非用書信方式傳遞,也常會因時間與空間之差異,很可能沒有送抵原設想的目的地,在中途誤入另一路徑又或甚至丟失,歸入難以覓尋的「死信組」。正是這些風險,Johanne那私密而真實的文字,很長一段時間只是寫下來留在身邊,未曾給旁人見過。即使送抵的並非那些慾念傾訴的對象,而是外婆與媽媽,但這投寄或表達所面對之風險,令投寄者也不得不重新審視,猶豫起手中那私密而善變的信件是否真的要寄出。而這盤旋於Johanne心中的掙扎猶豫,絕對不止因爲會揭穿些為了去Johanna的家而對媽媽說下的謊言,或更多出於信件抵達目的地時變異出另一番模樣的顧慮。


但是,書寫的文字也如夢境與情感一樣,如何自我,私密,隱秘,仍暗含著被看見,被明瞭,被承接的趨向。


那疊日記,還是送到了外婆與媽媽的手中,看了又再看。


而媽媽與外婆的反應,如前文提到的,即使前後兩次閱讀後感受大相徑庭,但都彷彿在驗證著顧慮存在之合理。不過並非既定路徑是否便代表目的地會極之惡劣?即使Johanne全然不解為何自己迷戀Johanna便成了酷兒的覺醒,但媽媽因此覺得「毫無顧忌地談論性和性向,我們需要學習這個」,外婆為此想起了過去一個個和自己睡過的人,以及母女兩人交談思考起過去甚少提及的話語,路徑改變從而通往的新地方看起來也不太壞。


而最後,漂蕩的信件還是抵達原來的收件人之處。只是代Johanne出席的媽媽,與讀完這些文字的Johanna會面交談時方知道,過去Johanne不止收錯了信,並且曾寄出的,都落入了「死信組」,Johanna不止對這位「不會針織的你」毫無「非分之想」,甚至對她藏在心底的「非分之想」也沒有察覺絲毫。


即使書本最後成功出版,並且銷量還很不錯,但已結識新男友的Johanne坐在心理醫生的診室內,到了應要離開之時,依然還是覺得時間太快收費太貴。


悠長的夢破滅之後,灑落的碎片劃不破那些細膩而濃烈的情感,反倒與其一同繼續悠長地擠於心房中。


對比起另外兩部Dag Johan Haugerud執導的《Sex》和《Love》裡那些那麼輕盈自在的女性,這齣《Dreams》的女主角彷彿沉重得異常。


但人生漫漫也許不過是若干個剎那,人總是從一個剎那走到另一個剎那。沉船前0.1秒的世界裡,周遭仍是如履平地,沒感半點搖晃。同樣地,如何悠長怎樣沉重,變得輕盈乃至消逝不見,也許亦不過只需剎那。在心理醫生診所門前Johanne重遇了曾在Johanna家中見過的友人,這位令Johanna專為她的來臨收拾整理住所,以及精心準備烹飪的「情敵」,竟然忽爾搖身變成了最出色的心理醫生,只需閒談數句,長久縈繞不散的糾纏情思,剎那間在Johanne眼前化作飛揚的塵埃,只在陽光下,落地前,若隱若現。與男友的約會,遺落的USB,此刻都尚不如和曾心懷妒嫉的「情敵」飲杯咖啡重要。


同樣是《斷層路徑》,關於情書與日記,作者是這樣寫的:


「F,雖然你不必收到,也無從回應,還是容我寫下去吧,我們的故事總會抵達別個讀者,展開另一段追憶。」(《紙沿情書》)


「然而,誰又會把日記獻給別人觀看?我們都明白,日記的文字只對你一人重要,給誰人讀著,也僅能從中讀出那些糾結而繁瑣的彆扭情感,無以評註;一個特定的傾訴對象,不過是書寫的假定而已。慾念會耗盡,生活的重心也會隨時日滑移,曾經著緊的人和事,曾經以為毫無出路的過往,終於也會過去。」(《日記詩學》)


也許,真正不會過去的,只有當時寫下的那些文字。


曾讀過的書,看過的戲,碰見的人,和事,當時的思緒與感覺,只有寫下來的,方才不會游移消逝,能得到相對完整真確的保留。承載慾念,如此親愛而(妄想)親密的「你」,總是於某個未知剎那,便會變遷,更迭,甚至被忘記,又或,只記得感覺,但,再沒感覺。那些夜深鑽入腦海的夢境,伴隨惺忪的睡眼睜開,究竟又能遺下多少呢?


既然如此,如此易碎脆弱的夢,其存在又是否必要?


是的,終究會消逝。但遠去後遺下的空缺,還是赤裸著,呼喚著下一位傾訴的「你」。夢境在清晨的記憶裡消亡,並不代表於深夜安眠中絕跡,也許不需「與鹹魚有別」的警誡勸勉,夢,如浮雲飄渺,亦如浮雲般,散了,還會再聚,即使像某刻傾吐的話語般,不可複製,總不盡相同。


若然必然發生,無從選擇,必要與否,又有什麼意義?


不過,到底因爲經歷過,到底因爲明白了,面對那些落空,或更迭,總能學得聰明點,變得輕盈些,是嗎?


而能夠叩問是否必要,可以選擇的,大概只是沉溺那刻的書寫與表達。是的,不寫下來便會消逝了,徹底過去了,再也找不回來了,全無曾存在的證據,但這又有多緊要?繼續書寫下去,繼續向「你」傾訴著那些隱秘自我,扭捏胡謅,語焉不詳言不及義但纏繞心底不放的話語,這究竟是否必要?


這問題大概並無必然的答案,但必要緊記的是,當書寫下來而又按耐不住其中那渴求被看見的因子,選擇將一直藏在暗處的話語投寄發送,在此途中必然難逃寄錯或寄失的風險,奮力投擲出的那些心頭大石,落入「你」或她人的心湖時,往往泛起的,都是異於預想的漣漪。


但是,有時某些美麗,是意想不到的,你,認同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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