願成為自己的人——評《雲雀與夜鶯》

書評 | by  騷夏 | 2024-09-12

《雲雀與夜鶯》是詩是散文也是小說,有寫作者的渴望與內心,儘管渴望擁有的,在俗世的標準近乎狹窄,但這狹窄像是大樓風切效應,造成意料以外的張力。這是兩位寫作者的對話紀錄,第一手接近靈魂回音的側錄,可能像是看逐字稿,看鍾曉陽談鍾曉陽、看鍾玲玲談鍾玲玲,或是兩位互相詰問,在共同回憶裡的熱或冷:


「既然你現在過著的是一種文學生活,那就是說你現在過著的是一種完全不同的生活,你得告訴我這是怎樣的一種生活,你得告訴我在這全新的生活中,你跟文學建立的,是怎樣的一種關係。你得告訴我,因為我必須知道在這條道路上,我們的距離到底有多遠。……


我的道路在哪兒?我當然想念你。我願你一切都好……


我不想勉強你,當然也不想勉強任何人。你回信時請告訴我窗前的景緻,還有散步的時候,有沒有遇到理想中的那棵樹。」──你的文學生活如何(鍾玲玲)


春天一切會好轉,春天我會多出門散步,看看會不會遇見你所說的理想中的樹,春末夏初,我便回來,從地底回到地面,你說你那時將是接近四十歲。我非常期待看到那樣的你──來自愛荷華的信 (鍾曉陽)


兩封信覆返的時間差了一年,兩地通信的時間感,恐怕和現在通訊軟體時帶無法想像。相信這是一本寫很久的書,如果想看八卦或情節推進,這書恐怕是稀缺,想要看到巨人肩膀上的風景,誰都得要耐住性子,自己從樓梯走上去,所以,我會一再回去讀,這本書對我有能量上的吸引力,或許是一種羨慕吧,排除現實以外最純粹的詞語。


用書信自成一體


「人必須活著嗎?人必須活著只因為生命只有一次嗎?」

「我不知道。」

「既然深刻的感受等同活著,這就是我們不得不愛的原因嗎?」

「我不知道。」

「但你一定知道愛不是從思想開始的。這就是我們不能談論愛的原因嗎?」

「我不知道。」

—— (鍾玲玲〈雲雀與夜鶯的對話〉)


這樣往返書信也是仿日記式片段式隨筆,我聯想到我讀費爾南多‧佩索亞《惶然錄》那時莫名的通電感。或是《楊牧書簡Ⅰ:致瘂弦》的名句:「如果不能做偉大詩人,願做偉大的朋友。」往返的信中又會像俄羅斯娃娃般內藏一短篇小說或是內嵌一段方塊,像拆禮物一樣無法預期。又讓我聯想到以前曾看到一本型式特別用官方報告和書信構成的小說——《去葉門釣鮭魚》,常常我也在疑猜《雲雀與夜鶯》是兩位大師故佈疑陣的小說嗎?老實說至今我還是沒有答案, 我無法定義,但我依然讀的愛不釋手,我讀到一種文字的純粹,創作者不顧一切的交出自己。儘管現實的一切如此有限,依舊感激生命,這對讀者來說像是重力的牽引。


作家的「詞/語」用法


「詞/語」好比是球員的球,作家的「詞/語」用法是技法的展現嗎?讓我看得目眩的「詞/語」這一章節,我像是踏入未知的原生林探險,回到一種有機的閱讀法喜,沒有說教不是要帶你到哪裡,在這片「詞/語」的森林,可以探險可以比對可以沉迷,佳句很多的,畫線不完,更可以看到作家凝視同一款的詞語,可以演奏出不同音頻:


從前—


小時候讀的故事很多是由「從前」這個詞起頭。從前有個國王。從前有個公主。從前我確曾相信一個那樣的世界。地氈可以飛行,一盞燈跑出巨人,人可以在鯨魚肚子裡生活。現在那孩子已是個六十多歲的婦人,日常讀物是健康資訊和產品成分,有天在列車上跟朋友說到了「從前」,不過是因為她們談的是每個寫作者都要面對的問題,就是從何說起。(鍾曉陽)


「從前」就是很久很久以前,真的,該打從哪兒說起才好呢?有一種說法是,要是第一句沒有達到預期的效果,那麼第一步便失敗了。(鍾玲玲)


「從前」一般來說應該只會視為時態,但是從作家之眼,這兩個字是技藝的問題,我們可以看到兩人的關注點的不同和各自拔劍的姿勢。或又談到時代:


時代—


我只是一個自然的人。一個自然的人就是聽任激情和欲望引導的人。就好像單單擁有激情和欲望還不夠,你還必須信仰一些甚麼,你還應該抵抗一些甚麼,從一個時代的理想到一個人的墮落,總的來說就是你能夠為你的自由幹些甚麼。

我們說好了不談大事只談微細的事和幾乎沒有的事。它的敘事必定是模糊的,它的情節必定是分散的,因為在我的全部遭遇中也沒有那一件事情是完整的(鍾玲玲)


浮世—


後來人們說那是香港的黃金時代。那是世紀末的華麗,人們說那是末代的盛世。筆記裡寫著的。茶餐廳一杯奶茶五至六元,四星級酒店一客四道菜的常餐,五十至六十元,搭的士從灣仔去中環不到二十元。……朋友說大時代要來了身為藝術工作者應做時代的見證,我便緊緊張張去做見證……(鍾曉陽)


能說像是戀人絮語嗎?要像絮語一般的說話,丟球和接球之間必須有高度的默契,我們繼續讀下去還可以看到兩人寫作者的拔劍的姿勢:


我的書不是作品。但的而且確,有我的寫作這回事。我幾乎天天在寫。但我不是作家。夠好是永遠不可能的。你知道眼前的我是從前許許多多的我做成的。我許許多多的時光都是在寫作中度過的。(鍾玲玲)


寫作對於作家而言是甚麼?而對於為什麼寫作?該不該寫作?這件事鍾曉陽在〈有言/無言〉這一篇也有進行回應:


我無法告訴你為甚麼是這樣,正如我無法告訴你我將成為甚麼。如果沒有風格也是種風格,我可以說沒有風格是我的風格嗎?……即使知道了也不知道怎樣說,到我覺得可以說的時候已經說和不說都一樣了。——(鍾曉陽)


原來,在作品裡謹守語言節制、不輕易展露情緒痕跡的作家,和我們普通人一樣,也有感到無言的時候,讀到這裡我彷彿都能看到作者皺眉和透明的嘆息。


屬於那時代的優雅文字和色溫


《雲雀與夜鶯》我覺得是有閱讀門檻的,比較像給追隨兩位大師幾十年的老粉絲限定禮物,新讀者初看本書,應該會覺得這本書時不時有斷裂感,甚至有點謎。只是這看似隨筆或書信體的背後,其實比較像是共生的水晶原礦群,你可以在這裡,讀到鍾曉陽說讀張愛玲《小團圓》的感覺像是五雷轟頂,鍾玲玲對鍾曉陽開玩笑:「我說這一回,你的讀者要被逼閱讀我了……」這種近似「情勒」的小劇場,如果是用追星的心情來讀,那肯定是非常滿足的。


兩人互寫,各有脾氣,兩位文學傳奇作家對話錄,沒有將成為甚麼,願成為自己的人,屬於那時代的優雅文字和色溫,一如遙遠的香港。



騷夏

台灣詩人,東華大學創作與英語文學研究所畢業。著有《騷夏》、《瀕危動物》;《橘書》獲第49屆吳濁流詩首獎、散文集《上不了的諾亞方舟》獲 2020臺北國際書展大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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