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卡夫卡逝世百年】無望的訴訟: 論卡夫卡的法律書寫(節錄)

評論 | by  張歷君 | 2024-06-14


一、旅館中的法庭


卡夫卡(Franz Kafka)以這樣的一個段落開啟《審判》(Der Proceß / The Trial)的〈結局〉(Ende / The End):「在他三十一歲生日的前夕——大約晚上九點,街上一片安靜——兩位男士來到K的住處。他們穿著小禮服,臉色蒼白,身材肥胖,戴著一頂看似不好摘下來的禮帽。在公寓門前,為了誰先進去他們稍微客套了一番,在K的房間門口,同樣的客套又重複了一次,這一次花的時間比較久。雖然並沒有接到有人來訪的通知,K同樣穿著黑色服裝,坐在門邊一張椅子上,緩緩戴上緊緊綳在手指上的新手套,一副在等候客人的樣子。他站了起來,好奇地看著那兩位先生,問道:『你們是被派來找我的?』兩位先生點點頭,其中一人把禮帽拿在手裡,指著另一人。」[1]約瑟夫‧K覺得這兩位客套的男士看起來像是「男高音」,[2]但他們卻是K的死刑執行官。K的訴訟已經持續了一整年,他彷彿預知時至,在這一晚「同樣穿著黑色服裝」,戴上新手套,「一副在等候客人的樣子」。


卡夫卡在1914年8月開始寫作長篇小說《審判》,而1914年7月3日正是他三十一歲的生日。「這天他收到格蕾特‧布洛赫的信,信中她第一次不以紅顏知己而是以『原告』(accuser)身份跟她說話;在這一天,她轉過身,頭也不回地離去。」[3]究竟格蕾特‧布洛赫(Grete Bloch)是誰?她與卡夫卡又有什麼關係?要回答這兩個問題,便得從卡夫卡與菲莉絲‧鮑爾(Felice Bauer)的關係談起。


眾所周知,卡夫卡與菲莉絲的戀愛關係堪稱曲折離奇。他們1912年8月13日在布拉格首度相遇,直到1917年12月下旬最終分手。[4]在這五年零四個月其間,他們「兩次訂婚(1914年5月30日;1917年7月3日),又兩次解約(1914年7月12日;1917年12月26日),婚約期均未超過半年。」誠如葉廷芳所言,卡夫卡在這段期間「致菲莉斯的信件就達五百二十七封之多(其中夾有幾十封給另一女子即菲莉斯女友的信),這不能不讓人嘆為觀止。」[5]葉廷芳這裡提及的「菲莉斯女友」便是格蕾特‧布洛赫。


1913年6月16日,卡夫卡向菲莉絲寄出了一封他自己形容為「厚厚的信」(heavy letter / schweren Brief)。[6]這封信厚達十八頁信箋。在這篇卡夫卡自己稱為「論文」(treatise / Abhandlung)的長信中,[7]他向菲莉絲提出了一個重要的問題:「正如你在最近來信中所說,以後就再也沒有時間去談論這種事情了。可是,拖延下去又沒有時間。至少我感覺如此。因此,我想問你,在上述可惜無可改變的前提之下,你願意考慮做我的妻子嗎?你願意嗎?」[8]卡內提(Elias Canetti)曾這樣評價這封求婚信:「在所有求婚信當中這是最為古怪的一封。」[9]而瑞美特(Karla Reimert)則認為這篇給菲莉絲的「論文」,「是我們想像所及最尷尬的求婚宣言」。[10]施塔赫(Reiner Stach)甚至感歎道:「有誰見過在一封求婚信裡求婚者不遺餘力替對方細數各種拒絕求婚的理由呢?」[11]


卡夫卡之後陷入無可救藥的恐慌。他在同年9月前往維也納、威尼斯和里瓦旅行,並於此時向菲莉絲提議完全停止通信。[12]他在9月16日致菲莉絲的信中這樣寫道:「我彷彿被捆住手腳,無法前進。我努力前行,卻更多地被拉了回去。這是眼下人們能夠從我這裡獲得的唯一明確而坦誠的回答。清晨起床,我抬頭仰望威尼斯的天空,上述想法不斷浮現在我的腦際。我慚愧,難受之極。但我又能如何,菲莉斯?我們不得不分別。」[13]卡夫卡9月20日從維羅那寄出了給菲莉絲的明信片,之後便整整一個月杳無音訊。直到10月29日,卡夫卡才恢復與菲莉絲的通信。[14]


格蕾特正是在此時介入他們二人的關係。她應菲莉絲的請求,去布拉格看望卡夫卡,並為二人之間的關係進行調解。[15]格蕾特在1913年10月底邀請卡夫卡到她在布拉格入住的「黑馬」酒店(Schwarzes Ross Hotel)會面。[16]此時,各方都沒有預料到,卡夫卡和格蕾特之後會產生一段「令人費解的精神外遇」。誠如瑞美特所言,卡夫卡、菲莉絲和格蕾特「形成了一種文學上的三角關係,卡夫卡開始玩起他唯一精通的書信遊戲,而葛蕾特(Grete)這個女孩果真也受到卡夫卡文字的牽絆。」[17]這段「精神外遇」維持了超過半年。在此期間,格蕾特成了卡夫卡的忠實盟友。如果不是格蕾特排解了卡夫卡從菲莉絲那裡所受的屈辱,他大概永遠也無法與菲莉絲訂婚。然而,格蕾特也逐漸發現事有蹊蹺。[18]在格蕾特寫給卡夫卡的信當中,如今只有一封信的草稿保留了下來。這封信也標誌著他們二人的「書信遊戲」的終結。這封信恰恰就在卡夫卡三十一歲生日當天寄出:


博士,我都不知道該如何表達了。如果你不是在自欺欺人的話(面對這麼多的反證我今天對此還能有所指望嗎?),那麼情況真的不好,我突然把事情一下子看清了,我感到相當絕望。我強迫自己把訂婚看成是你們兩位的一大幸福,而且也一直朝這個方向勸您,這些無疑給我製造了巨大的責任,而我現在感覺已經無力再承擔這一責任了。


我幾乎想請求您,如果您不能完全想清楚,不能做到矢志不移和絕對的開心,那麼請你不要過來。跟菲(F.)我只是隨便聊了幾句,寫了這些信之後,我幾乎都不敢再看她的眼睛。您唯一可以向我抱怨的,是我在給你回寫頭幾封信時表現的那種可笑的、不負責任的軟弱態度。[19]


格蕾特並拿上卡夫卡最近寫給她的信,帶去交給菲莉絲。[20]格蕾特的行動引發了阿斯肯尼夏霍夫酒店(Hotel Askanischer Hof)的解除婚約事件:1914年7月12日,格蕾特和菲莉絲在阿斯肯尼夏霍夫酒店開庭審判卡夫卡。卡夫卡在7月23日的日記中記下了這次事件,並稱之為「在旅館的法庭」(the tribunal in the hotel / Der Gerichtshof im Hotel)。[21]


事件的經過是這樣的:1914年7月11日,卡夫卡從布拉格起程,打算獨自去波羅的海渡假。菲莉絲要求他途經柏林時稍作停留,並趁此機會碰面會談。卡夫卡當天深夜才到達中央火車站,所以約了菲莉絲在第二天即7月12日11點見面。卡夫卡沒有預料到,自己的未婚妻菲莉絲竟然在她的姐姐艾爾娜‧鮑爾(Erna Bauer)和女友格蕾特陪同下前來會面。誠如阿爾特(Peter-André Alt)所言,「這使事件具有了公開的性質。出現了一種類似法庭的情況,菲莉絲是原告,卡夫卡是被告,女友和姐姐是陪審員」。如今,菲莉絲不再是卡夫卡的辯護人,而是檢察官。「控告的確鑿證據就在她的手提包裡:卡夫卡的致格蕾特‧布洛赫的信」。值得注意的是,格蕾特審查過這批信,剪掉了過份親密的段落後,才將信交給菲莉絲。[22]卡夫卡後來在7月23日的日記中這樣追述當時的情境:


七月二十三日。在旅館裡的法庭。搭乘馬車。菲莉絲的臉,她用手撫過頭髮,打著呵欠,突然站起來,講出事先想好的話,埋藏在心裡很久的話,充滿敵意的話。回程和布洛赫小姐同行。[……]在她父母家。她母親掉了幾滴眼淚。我述說我所學到的教訓。她父親從各方面正確地理解了這件事。為了我,他專程從馬爾摩趕回家,搭乘夜車,只穿著襯衫坐在那裡,沒穿外套。他們認為我做得對,我其實並無可議之處,至少沒有太多可議之處。在一片無辜之中的殘忍。表面是布洛赫小姐的錯。[23]


日記提及的「在她的父母家」發生的事情,指的是卡夫卡去了夏洛滕堡(Charlottenburg),向菲莉絲的父母解釋狀況。按照卡夫卡日記中的敘述,菲莉絲的父母明顯站在卡夫卡的一邊,認為這是「布洛赫小姐的錯」。事實上,菲莉絲的這位閨蜜一直都不受菲莉絲家人的歡迎。對菲莉絲的父母而言,「卡夫卡幾乎已經是自家人了,而格蕾特‧布洛赫不是,既然是家人,就要相互扶持,擰成一股繩。」[24]但無論如何,這次事件最終導致卡夫卡與菲莉絲解除他們的第一次婚約。


[1] 卡夫卡(Franz Kafka)著,姬健梅譯:《審判》(北京:北京大學出版,2016),頁265。Franz Kafka, The Trial. Trans. Mike Mitchell (Oxford: Oxford University Press, 2009), p. 161. Franz Kafka, Der Proceß. Ed. Malcolm Pasley (Frankfurt am Main: S. Fischer Verlag GmbH, 1990), p. 305.


[2] 卡夫卡(Franz Kafka)著,姬健梅譯:《審判》,頁266。Franz Kafka, The Trial. Trans. Mike Mitchell, p. 162. Franz Kafka, Der Proceß. Ed. Malcolm Pasley, p. 307.


[3] 施塔赫(Reiner Stach)著,黃雪媛、程衛平譯:《卡夫卡傳:關鍵歲月‧1910-1915》(桂林:廣西師範大學出版社,2022),頁634。Reiner Stach, Kafka: The Decisive Years. Trans. Shelley Frisch (Orlando: Harcourt, Inc., 2005), p. 483.


[4] 卡夫卡(Franz Kafka)著,姬健梅譯:《審判》,頁342-343。卡夫卡(Franz Kafka)著,葉廷芳主編:《卡夫卡全集》(第九卷)(石家莊市:河北教育出版社,1996),頁1。


[5] 卡夫卡(Franz Kafka)著,葉廷芳主編:《卡夫卡全集》(第九卷),頁1。


[6] 同上註書,頁381。Franz Kafka, “Letter to Felice Bauer, June 17, 1913” Letters To Felice. Trans. James Stern and Elisabeth Duckworth (New York: Schocken Books Inc., 2016). Franz Kafka, “Brief an Felice Bauer, 17. Juni 1913,” Briefe an Felice Bauer: und andere Korrespondenzen aus der Verlobungszeit. Ed. Hans-Gerd Koch (Frankfurt am Main: S. Fischer Verlag GmbH, 2015).


[7] Franz Kafka, “Letter to Felice Bauer, June 10, 1913,” Letters To Felice. Franz Kafka, “Brief an Felice Bauer, 10. Juni 1913,” Briefe an Felice Bauer: und andere Korrespondenzen aus der Verlobungszeit.


[8] 卡夫卡(Franz Kafka)著,葉廷芳主編:《卡夫卡全集》(第九卷),頁376。Franz Kafka, “Letter to Felice Bauer, June [10 to] 16, 1913,” Letters To Felice. Franz Kafka, “Brief an Felice Bauer, vermutlich 8. und 16. Juni 1913,” Briefe an Felice Bauer: und andere Korrespondenzen aus der Verlobungszeit.


[9] Elias Canetti, Kafka's Other Trial: The Letters to Felice. Trans. Christopher Middleton (New York: Schocken Books Inc., 1974), p. 45.


[10] 瑞美特(Karla Reimert)著,姬健梅譯:《K一頓卡夫卡》(Kafka für Eilige)(臺北市:商周出版,2006),頁94。


[11] 施塔赫(Reiner Stach)著,黃雪媛、程衛平譯:《卡夫卡傳:關鍵歲月‧1910-1915》,頁379。Reiner Stach, Kafka: The Decisive Years. Trans. Shelley Frisch, p. 304.


[12] 瑞美特(Karla Reimert)著,姬健梅譯:《K一頓卡夫卡》,頁96。卡夫卡(Franz Kafka)著,姬健梅譯:《審判》,頁343。


[13] 卡夫卡(Franz Kafka)著,葉廷芳主編:《卡夫卡全集》(第九卷),頁449。Franz Kafka, “Letter to Felice Bauer, September 16, 1913,” Letters To Felice. Franz Kafka, “Brief an Felice Bauer, Venedig, 16. September 1913,” Briefe an Felice Bauer: und andere Korrespondenzen aus der Verlobungszeit.


[14] 同上註書,頁449-451。Franz Kafka, “Picture Postcard to Felice Bauer, September 20, 1913; Letter to Felice Bauer, October 29, 1913,” Letters To Felice. Franz Kafka, “Ansichtskarte an Felice Bauer, Verona, 20. September 1913; Brief an Felice Bauer, 29. Oktober 1913,” Briefe an Felice Bauer: und andere Korrespondenzen aus der Verlobungszeit.


[15] 同上註書,頁452。


[16] 施塔赫(Reiner Stach)著,黃雪媛、程衛平譯:《卡夫卡傳:關鍵歲月‧1910-1915》,頁482。Reiner Stach, Kafka: The Decisive Years. Trans. Shelley Frisch, p. 304.


[17] 瑞美特(Karla Reimert)著,姬健梅譯:《K一頓卡夫卡》,頁96-97。


[18] 同上註書,頁97。


[19] 施塔赫(Reiner Stach)著,黃雪媛、程衛平譯:《卡夫卡傳:關鍵歲月‧1910-1915》,頁562-563。Reiner Stach, Kafka: The Decisive Years. Trans. Shelley Frisch, p. 437.


[20] 同上註書,頁563。Ibid, p. 437-438.


[21] 卡夫卡(Franz Kafka)著,姬健梅譯:《卡夫卡日記》(臺北市:商周出版,2022),頁403。Franz Kafka, The Diaries of Franz Kafka 1914-1923. Trans. Martin Greenberg (New York: Schocken Books Inc., 1968), p. 65. Franz Kafka, “23. VII 14,” Tagebücher 1909-1923. Ed. Hans-Gerd Koch, Michael Müller and Malcolm Pasley (Frankfurt am Main: S. Fischer Verlag GmbH, 1997).


[22] 阿爾特(Peter-André Alt)著,張榮昌譯:《卡夫卡傳》(Franz Kafka)(重慶:重慶大學出版社,2011),頁371。


[23] 卡夫卡(Franz Kafka)著,姬健梅譯:《卡夫卡日記》,頁403。Franz Kafka, The Diaries of Franz Kafka 1914-1923. Trans. Martin Greenberg, p. 65. Franz Kafka, “23. VII 14,” Tagebücher 1909-1923..


[24] 施塔赫(Reiner Stach)著,黃雪媛、程衛平譯:《卡夫卡傳:關鍵歲月‧1910-1915》,頁568。Reiner Stach, Kafka: The Decisive Years. Trans. Shelley Frisch, p. 441.


(節錄自《方圓》「卡夫卡.審判」 ,購書連結:http://www.hkliteraturehouse.org/sho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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