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秋已過,炎暑似乎沒有離開這個城市的意欲。秋老虎在口罩之下更猛,水泥磚場和人工硬地,不斷存收白天太陽的熱能;陽光熾熱,在城市路上行人全收在天橋、商場與騎樓底之內。城市的活力似乎已抵不過當前的煎熬,人人舉步為艱。
本屆《港深城市 \ 建築雙城雙年展》正值這炎夏出爐,以題「集籽種城」集結兩地各建築專業、社區設計等來自不同的專業背景的參展單位,共同探討城市、建築及建構環境的議題。策展團隊寄望展覽如種籽庫,「把民間別具韌性的『種籽』,置放於陽光下,讓大家見證及推動其成長。」其中,香港部份已有五十多個參展單位,作品分布於尖沙咀及中環天星碼頭、北角(東)渡輪碼頭及中環街市內四個場地展出。
在種子發芽之前,必先得經耐熱的磨練。我把觀展行程分成三數天:第一天,手中未有場刊或地圖索引,先在尖咀天星碼頭憑零散的指示尋找展場,在地面和上層跑一圈,最後在一個流動工作台和藍白膠簾後找到了其一展示空間入口;到中環碼頭,如是為找展區上、下層跑了一趟,再忍着日曬下的焗熱,走到七號碼頭天台的展區(辛苦了場內當值的員工)參觀,總算能博覽當區的展出。第二天到中環街市,是這次展覽香港區的唯一室內冷氣場地,人工冷風送爽,處身遊人如鯽通道之間,不時要伏身低頭參展的圖文內容,頗費一番精神。第三天來到北角的渡輪碼頭,呈長窄形的展示空間,塞滿約22個參展單位,當中有不少關乎城鄉發展的研究案列,圖文資訊量極高,邊拭汗邊閱讀,有時難以集中精神。
歷屆「雙年展」早有使用戶外空間作為展出場地,這或者關乎配合主題需要、資助要求及資金限制等等。然而,特別在長期酷熱與口不離罩的日子裡裏,這種要參觀者「東奔西走」式的群展固然叫人容易卻步;同時參展單位數目及蘊含的資訊量宏大,不少參展單位如寫計劃書和報告書般,把冗長文字內容在座地裝置上呈現,加上熱感迫人難耐,往往容易令人只顧觀其冰山一角或囫圇吞棗。特別位處天星碼頭的展區,現場布局上略欠交代整體策展的框架。當然參展作品本身已具一定的完整度,但如是一個偶爾經過的遊人,或未仔細了解雙年展的策展脈絡的參觀者,很易對展出有點「摸不着頭腦」。
不過,這種「侷熱」與「對展出摸不着頭腦」的結果是否應視作為策展上的敗筆之處,似乎有待商榷,特別當我們把這次雙年展置放於社區層面來說,這展出的碎片化、糢糊狀況,反而先讓展覽好好融入到混雜與不確定的社區當中,歡迎各方路人前來探索。
帶着一身臭汗,混雜些許疑惑與期盼,我與策展團隊成員之一梅馥曼(Fei)接通一個電話。Fei 提到策展團隊就展場選址,早已希望物色市內一些被 underused(未被善用)的空間,而天星及渡輪碼頭有不少屬私人擁有物業範圍內的公共空間,其中北角(東)渡輪碼頭的空間更是團隊成員的心儀之地,希望透過展覽擴闊大家對公共空間的理解,什至重新定義碼頭使用的方式;再者,部份選址戶外空間減少依賴冷氣,減少使用非可重用的裝置物料等,算是團隊就回應可持續發展議題的一種行動實踐。
「改變/重塑空間用途」 一直是本港不少社區營造項目中其一重要目的,為對應人口密度高與高度城市化發展而衍生出缺乏生活空間的問題,操作方式大多為善用或活化已有的閒置空間,透過策劃連串活動、行動或製造供使用某一空間的條件,讓人能夠親身前來參觀,藉此進入空間,不知不覺地共同實驗起空間的另類使用形式。雙年展部份展區設在碼頭內公共空間,大多位處非主要行人通道或人群聚集處,無論是刻意或隨意到訪的參觀者只要走進展區,是細味展品、閒逛或只是在裝置上找了個可在安然坐下休息的位置,大家已無形中參與使用與塑造這一空間。
記得在尖咀天星參觀期間,有位較年長的男士一面好奇走入展區,與我一起閱讀參展單位「#咁理想條街點樣」的裝置,看着大木框下每個外國藉道路變革以騰出更多社區空間的案例。他觀看道路變化前後的相片對比,饒有趣味,最後取出手機拍下幾個展示的案例後,就瀟灑走去;在中環碼頭的展區,我在「泊岸」展示裝置前駐足良久。那是一群本地跨界協作團隊參照西班牙 Recetas Urbanas 團隊實踐社區營造的案例,嘗試應對觀塘碼頭無家者要面對政府清場的困局,探討建築何以在其中擔當調解角色。 我坐在木板裝置上觀看短片,在旁有位路過的年輕女士探頭走近,也以為她跟着我坐下來看短片,實情是志在找個地方免費小休⋯⋯諸如此類的隨機參觀者男女老幼皆有,當中也許有人會發現到展覽中有觸動自己之處,也許有人只是匆匆而過,走馬看花。然而這些就是展區設置在社區中、公共空間中後自然生成的受眾回應:原有空間被實體展品打開,來者在其中即場建立與它的關係,空間被不同來訪者持續的轉化、塑造。至於那空間變成什麼?它又何以後來者繼續使用?似乎不是這次雙年展可以處理的事,而觀乎這次選址意帶展品走入社區、面對大眾,我就更關注展覽之於參加者本身有否意義,有何影響,也就關乎展品能否誘發他們面向且進入自我當中。
綜觀這次參展單位雖然普遍具備建築、城市設計的背景,但每個單位背後所屬的策劃團隊、協作成員涵蓋不同界別的成員,如生態保育專業、社區工作者⋯⋯什至有社區書店參與其中。如有留意過往本地的社區工作,特別是有關社區設計、社區營造主題的話,不難發現跨界協作(cross-disciplinary collaboration)已是愈來愈普遍的現象。跨界協作目標要跳出對過往各界各自為政的局面,發揮各界本身的專長和技術,應對愈見複雜的社會狀況。Fei 提到在雙年展自招募參展者的階段,已希望招攬不同的背景個人或組織單位參與,由個人經驗到專業知識,藉群展串連起不同的合作社(collective)共同創造城市。身為建築師的Fei說:「architects(建築師)在古時有master的意思,舊時職責要兼顧泥水、壁畫創作、種植等範疇。到現在社會環境,我們相信建築師不再是什麼什麼『師』了, 社區充斥不少無力感,建築師又可以做什麼呢?我們可以連結各領域的人去推行一些可行的方法出來,把『城市設計』概念拉鬆,建築師可以成為不同人之間的溝通橋樑。令我們鼓舞的是,我們收到申請者背景的光譜已很廣闊,而exhibitors(參展者)所策劃的項目反過來給予我們更多信心,因為他們都在運用自己的專業知識、工餘時間和熱情,來創造一些具social impact (社會影響力) 的事。 」
這鼓舞還感染身為觀眾的我。參展單位有來自個人或小團隊的行動實踐,也有來自社褔界、大學的研究計劃,當中很大部份都早於雙年展公開招募前已持續進行;而Fei 亦提到有些參展者只靠入選後所獲得的小額資助,就着手執行計劃,亦會嘗試尋找資源讓計劃可持續發展。我頗深刻位於北角(東)渡輪碼頭的「展『網』蒲台」作品,展示連島計劃(Tombolo)節錄歷年在蒲台島上實踐經驗。計劃由一群港大建築系年青人及蒲台島居民於2018年組成的連島沙洲團隊策劃及執行。早年,這群青年人不安於在工作室內紙上談兵,希望尋找實踐機會,在一次偶然到訪蒲台島的經歷中,從村民得知小島經歷颱風山竹(2018年)吹襲後,島上有不少設備受到破壞,亦難獲政府部門協助修繕。幾位青年人主動詢間村民有何協助需要,再多次拜訪當地與村民建立互信,慢慢由只是粉飾屋牆,到聯同居民合作策劃項目,包括在私人地方建造涼亭,又在當地碼頭旁的古樹處建造一個具防護功能的結構之餘,同時建造一個可用作登船前的等候空間。「展『網』蒲台」沒有用什麼偌大的裝置或道具,在展處安放幾個金屬支架再加展示文圖展板就成事。簡簡單單回顧了幾個年輕人由本着個人初心,到持續在島上實踐的經歷,沒有偉大的論述與期許,但同時引證了他們何以帶動到更多人參與其中,得到更多來自內外的支援,讓曾經需要支援的人(村民),反過來成為幫助,支援自己的那一個。
當然有很多參展單位也如連島沙洲團隊一樣,藉自身所推動的計劃、行動希望帶動更多由下而上、群策群力的方式來應對和建立未來社會生活的可能;而同時策展團隊亦同步籌組公開研討會、放映會、導賞及工作坊等,進一步帶出在充滿爭議聲音的城市中尋找各方平衡點的重要。至少在這群展中,至少在這五十多個單位正在努力的議題上,如低碳生活、共居、可持續規劃、多元化與包容,看到坊間正醞釀一股潛能很大的行動力,可涉獵範圍和形式很多元(特別針對住居方面)。 這群展更似是一個「實驗場」,每個參展者就是落地執行一個個不同的實驗案例。然而,計劃能否在現實生活中落實且持續實行,得看看這五十多個實驗能否在社區及社會層面中激起連鎖效應,鼓動更多人參與建造未來理想生活的藍圖中——特別要讓大家明白未來已不能假手於人,亦沒時間等偉大者領導來打救,讓個人行動與實踐成為出口。這令我想起有句英文俚語 “The solution to a problem is a problem itself”。先不論當前社會是否充斥着很多「問題」,即使我們本身就是「問題」或困局裏一部份,若過往一直尋求無援,不妨回歸自身,從自己的位置、內在發掘可行的應對方法。
Fei說種子縱然小而輕,卻可以播進人心,種下想法、念頭與鼓勵;落種後再等它發芽,有機會慢慢茁壯成長,「重點是種子能夠發芽生長都是靠一半人為,一半天意。」憑一個雙年展怎能真正解決當前社會的難題,再多人力出謀獻策亦不能盡如人意。如果覺得展覽只是擲下了「謀事在人,成事在天」這句,縱然了無新意,但面對當前進入「躺平」年代,要抵得住全球暖化、經濟下行、社會變動的煎熬,這句卻是悲觀地積極去提醒我們:仍掌握在手中的是創造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