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愛比恨更毒辣」。
這是1972年邱剛健電影《愛奴》當中的描寫:四季春老鴇春姨(貝蒂飾)綁走愛奴(何莉莉飾)並施以凌虐,愛奴被鞭打得皮開肉綻,她恨透了春姨。只見春姨笑看愛奴,用舌頭舔了一下傷口。愛奴越恨春姨,春姨越愛她。愛奴淪為四季春名妓,她潛行春姨身邊,習得一身武藝。與此同時,愛奴利用她高超的武藝,一個個將那些嫖客撕裂。冰天雪地的夜晚,愛奴大戰春姨,在春姨將死之時,她對愛奴說:「再吻一吻我吧!」愛奴上前一吻,春姨哄然大笑,原來她的吻有毒!愛奴與春姨兩人相視而亡。
喜歡楚原導演的影迷朋友,一定記得這部大快人心,卻又看得你心驚膽顫的《愛奴》。電影承襲日本女性復仇的故事精神,我們不只敬佩楚原導演調度武俠場面的功夫,更佩服邱剛健在那個思想相對保守的年代,「敢於」寫出這種「綺情」電影。1972年邵氏《南國電影》更以「貝蒂用變態愛情維繫何莉莉」、「貝蒂不認喜愛同性戀」等標題大作宣傳文章,可見它有多「獵奇」!
然而,回顧邱剛健步入影壇之初,他就是個非常具有特色、印記的一位作家。1960年代,仍就讀國立藝專的邱剛健即創作過現代詩,大量描寫無神論、女性裸體、褻瀆等意象。劇本《我父之家》更有現代主義及存在主義色彩,頗似梅特林克的《群盲》以及沙特的《無路可出》。1965年,邱剛健同黃華成、莊靈、陳映真等人創辦《劇場》季刊,大量引介西方劇場、電影、美學理論等,為台灣文藝圈「西風東漸」開了一扇窗。邱剛健第一部實驗電影《疏離》,以8釐米膠卷攝影,但電影失傳,只剩劇照讓我們知道,影片原來在講一個男子自慰的故事。
1966年,應香港邵氏電影公司編劇負責人宋淇之邀,邱剛健正式加入商業電影體系。彼時香港影壇正過渡到「拳打腳踢、盤腸大戰」的製片氛圍中,邱剛健以一貫的前衛色彩,在一片刀光劍影中,染上「獵奇」的作者印記。除了前文提到的《愛奴》之外,早在1969年,電影《死角》就具有性與死亡的主題。
電影開場寫道狄龍飾演的花花公子張純,帶著外面認識的女人回辦公室。女人問:「你是不是在玩我?」張純回答:「一半玩你、一半喜歡你。」緊接著遠景看到兩人赤裸像蛇一樣,繾綣彼此。主題曲響起:「有一個赤裸的少年,他赤裸地來到世間。世間是蒼茫的叢林,他只有赤裸的心田。」
張純與女人的一夜情,讓他被公司開除。這個遊手好閒的公子哥,對名為溫柔(李菁飾)的女子動了情。殊不知,溫柔的哥哥溫強打從心底看不起張純,在兩人戀愛過程中,溫強數次用言語、行動羞辱張純。溫強最終阻止張純與溫柔來往,張純殺到溫強家中,一陣兵荒馬亂,最後的最後,張純在廢車場中被警察亂槍打死。曾經,張純告訴自己不願死不瞑目;此刻,他用盡最後一絲氣力,用手指壓迫闔上眼皮。但他的意志還在,他不願屈服這個世界。他最後睜著雙眼離開人世,主題曲再度響起:「有一個赤裸的少年,他赤裸地來到世間。世間是蒼茫的叢林,他只有赤裸的心田。」
原來,開場的性愛早已暗示了結局的死亡,我們幾乎可以說,性與死亡其實是同一件事。同一首主題旋律,產生在開場與結尾。前者預示了死亡,後者超渡了死亡。這層共鳴,又將電影昇華到另一個文學境界。
1960年代中期,邵氏製片路線正從黃梅調電影過渡到彩色武俠片,邱剛健編劇走向必須依附公司政策,如《奪魂鈴》(1968)、《陰陽刀》(1969)、《俠士行》(1971)、《大決鬥》(1971)等都出自他手。然而在邱剛健的邵氏時期,《愛奴》與《死角》的問世足具反叛性!《愛奴》以女女戀的刀光劍影挑戰社會尺度;《死角》則透過性與死亡逕自挑戰當時青春片的道德教條。從「類型研究」的角度來看,他們既似、又不似武俠片、青春片。這其中的曖昧,我以為充滿邱剛健極具作者印記的書寫風格!
然而談邱剛健電影的性與死亡,我想最經典的莫過於《唐朝豪放女》了!
這部於1984年邵氏出品的電影,邱剛健極盡所能地描繪了性與死亡之間的張力。女主角魚玄機(夏文汐飾)初識浪子崔博侯(萬梓良飾)一場戲,我們看到魚玄機在水中游泳,突然間一把染血利刃插入水中,魚玄機撫摸利刃,蹭上了崔博侯的扁舟。崔博侯問:「你要我帶你去哪?」魚玄機答:「漂到哪、就是哪。」魚玄機拿起一把金釵問:「情人送的?」崔博侯說:「一個我從小認識的女孩子。我離了她之後,她嫁給了另一個男人。那個男人對她不忠,虐待她,她就用這支金釵自殺,刺破了自己的喉嚨。血,流了一天一夜,她才死。」緊接著,我們看到慾望不斷流動在兩人之間,肉體激戰、翻雲覆雨。
這場戲的精彩,莫過於對性的書寫,從暗示到爆發的過程,以及諸多性意象的描繪(包括利刃及水)。一個女人的死,暗示一個男人的無能,而這個男人只能以性愛和殺戮,來驗證自身存在的價值。魚玄機洞穿了崔博侯的內在,她問崔博侯「你讓她嫁給那個男人,你是想自由自在做個遊俠?」
其實,魚玄機內心也渴望自由。她與崔博侯二人躺在草坪上,用腳趾放風箏。魚玄機一刀割開風箏線,眼見風箏遠走高飛,魚玄機道:「它一定很寂寞。你說人要是做了神仙,會不會也飄零寂寞呢?」崔博侯道:「如果是你飛上天,我一定長嘯一聲,送你走。」
死亡若象徵一片荒原,真正的情感卻是「同感與陪伴」。魚玄機曾笑說「我是屬於我自己的」,她深諳這個道理:在情感博弈中,只有自己才是籌碼。片尾劫法場戲中,崔博侯拼死伸出援手,卻見魚玄機笑著搖頭。對,在生死關頭,你敢不敢拿生命與我賭一把?崔博侯看出魚玄機的心計,仰天大笑。兩人跪在劊子手前,崔博侯問:「玄機,你為甚麼不走?」魚玄機答:「我走過很多女人不敢走的路,沒心情再走了。博侯,你為甚麼不流浪?」崔博侯說:「救了你一起流浪,救不了你,還流浪甚麼?我陪你一起死。」魚玄機緩緩唱道:「羞日遮羅袖,愁春懶起妝。易求無價寶,難得有情郎。」歐陽鑄劍衝進法場,大喊:「魏博歐陽鑄劍,咸通九年五月,斬范陽英雄崔博侯、長安才女魚玄機。」剎那間,兩人死在歐陽鑄劍刀下。
所謂豪放,不只是解放身體、顛覆性別(劇中還有魚玄機與侍女綠翹做愛的戲碼),邱剛健更將筆鋒刺進關係,讓我們看到情感不是勒索,而是一場博弈。在保留自我與他者存在的前提下,雙方驗證「何謂愛」這件事,將引領彼此步入死亡的結局。「你敢陪我一起死嗎?」,邱剛健讓一個女人來挑釁、質問這個父系社會。
從1960年代末走到1990年代初,邱剛健一貫地用性與死亡來刺探當代情感結構,並且銳利而反叛地挑釁整個父系社會。不僅僅是《死角》、《愛奴》與《唐朝豪放女》,邱剛健其他的電影幾乎都牽扯性與死亡的主題。總之,我想「愛比恨更毒辣」到底是因為恨只能尋仇發洩,愛卻能拖人一起死吧!
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
(編按︰本文原刊於台灣清華大學藝術中心邱剛健專題影展手冊《浪與浪搖幌.邱剛健》,清華大學出版社2018年10月出版;承蒙台灣清華大學藝術中心惠允轉載。)
浪與浪搖幌——邱剛健專題影展
時間︰2018年10月11日至11月22日
地點︰(台灣)清華大學圖書館、合勤演藝廳、蘇格貓底咖啡屋
主辦︰(台灣)清華大學藝術中心
網址︰nthuartscenter.staging.z72.io/#/events/page/260
「浪與浪搖幌」取自邱剛健詩,以「搖幌」述寫其生命移動,於廈門鼓浪嶼、台灣、香港、紐約、北京之間,一生漂泊,搖幌以終,造就不合時宜、前衛獨特形象。
邱剛健(1940-2013),編劇、導演、詩人。26歲赴香港電影界發展,跨走兩岸三地,以《投奔怒海》、《胭脂扣》、《阮玲玉》奠定華語電影編劇大家地位;執導電影《唐朝綺麗男》與《阿嬰》,樹立異色典範。性與死亡為其創作母題,電影與詩作皆然。專題規劃電影放映、展覽、講座與表演,呈現邱剛健複雜厚深的藝術成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