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邱剛健小輯】東西南北人、生死愛慾雪

評論 | by  廖偉棠 | 2019-01-03

(編按︰本文原刊於台灣清華大學藝術中心邱剛健專題影展手冊《浪與浪搖幌.邱剛健》,清華大學出版社2018年10月出版;承蒙台灣清華大學藝術中心惠允轉載)


他回頭,想繞過自己

走入東西南北的胡同


正如他《歸人》詩中隱喻,邱剛健生於福建,長於台灣,作為編劇成名於香港,中年移居紐約,晚年卒於北京,身份的歸屬並不分明──也許他只屬於他所鍾情的豪放盛唐和縱慾晚明。但作為詩人,他的轉折點是香港,也只有六、七十年代的香港會寬容甚至成就他那些驚世駭俗的詩。然後,他散開成四面八方,其詩日益恣意洋溢,難以囊括。


邱剛健也是那一個時期漢語詩人的最大遺珠。他的一生太傳奇,沒想到死後繼續傳奇──他在2013年去世,兩本詩集卻在死後才陸續來到愛現代詩讀者的眼前︰一本是薄薄的《再淫蕩出發的時候》(2014),一本是厚厚的《亡妻,Z,和雜念》(2011),兩本都是迥異於主流詩壇的驚艷之作;就憑這兩本詩集,導演邱剛健足以為自己的詩人身份正名。


但事實上,邱剛健作為詩人,一出道就是驚艷的,即使在充滿實驗精神的六、七十年代香港文化界,他也是最前衛的衝浪者。我較早知道他寫詩,是在六、七十年代的一些舊文藝雜誌上看到他的詩和翻譯,尤其有一首〈早上〉,開頭是「邱剛健先生早上起來刷牙」,結尾是「新聞照片:泥巴地上一個美國兵的頭/標題:血到那裡去了」,日常意象與新聞的非常意象結合在一起,中間以馬克白夫人洗手典故一般的異象連結「他轉開水龍頭/水都是紅的」,暗示了戰爭和人人相關,使我留下深刻印象。


直到看到兩本詩集與輯錄了二十四首他早期詩作的《美與狂》,我才知道電影人邱剛健不是玩票寫詩;他的詩常常深入挖掘同一意象、主題,這是一個成熟自覺的詩人之所為。死亡、情慾兩大主題在他的電影早就多次觸及,改用詩的文字處理,看似可再拍成電影,但裡面又多是電影無法處理的東西。這點區別,是詩人獨立的關鍵。


在他早期詩作裡,死亡迷戀並沒有這麼赤裸裸,而是披著宗教的外衣出現。1966年在台北「現代詩展」場刊中,邱剛健自詡「我是中國第一個宗教詩人」,此語不確;在新詩中,廢名的佛教色彩甚濃,七月派的阿壠是最有基督教意識的,穆旦也頗受基督教的影響。


我們讀了邱剛健的詩,倒是可以修正為他是中國第一個異端宗教詩人。他的基督教典故總是被「故事新編」,改頭換面成為情慾的辯證追問,這一方面有同代西方作家和電影的影響〔 比如說馬田史高西斯《基督最後的誘惑》(The Last Temptation of Christ)和帕索里尼《馬太福音》(The Gospel According to St. Matthew)〕。另一方面可以看出年輕的邱剛健因為耽於美和慾,誤入了早期基督教神秘主義的奇景;某些後來被視為異端的神秘主義者,一度認為背德縱慾是接近天主的一道便門——這和藏傳佛教寧瑪派對雙修的重視相若。也就是說,無論那時的邱剛健多麼挑釁經典、多麼淫語瀆神,他的目的卻是虔誠苦修,這種矛盾構成了邱剛健詩的基本魅力,在其晚年的情慾詩中得到更深刻的變奏。


二十四首早期詩裡,從宗教到情慾的過渡,是政治。我年輕時看過印象深刻的〈槍斃〉和〈靜立一分鐘〉,出自七十年代香港最前衛雜誌《70年代》雙周刊(按1),前者驚心動魄,讓人想到所有白色或者赤色恐怖的受害者,他們在死亡一刻變成了我們身邊的日常;後者之憤世不只指向權力,甚至指向自身所屬「愛入肉屄的青年人」。當同為青年的韓國人因為爭取言論自由而倒下,你選擇「靜」和「立」也是一種抗議嗎?還是你僅僅抽出了你勃起「靜立」的雞巴?對「和平與愛」的反省在那個年代罕見如此犀利的,更何況來自一個張揚慾望的詩人。


因此,我看到了邱剛健的另一個矛盾,他的情慾絕非情慾那麼簡單,一樣是帶有原罪、懺悔色彩的苦修。


其實邱剛健的詩很冷、愈來愈冷,不像電影中的他那麼艷麗火辣。如果說他的電影像鈴木清順,他的詩更像寺山修司,他有後者的痛苦與自我折磨在。尤其年紀漸老,他的慾望依然洋洋灑灑鋪陳在詩中,然而那是雪一樣的洋洋灑灑(他有一詞絕佳:「艷雪」),每一片都攜帶著死亡的幻影。


當然,其背景是盛大的、愈來愈錐心入骨的「中國」的哭聲,以歷史、以地誌、以傳奇,種種方式給邱剛健叫魂。在《亡妻,Z,和雜念》裡居多,寫女性宿命的〈迎兒小女(十九歲,未嫁)〉,寫緣份絕望的〈西湖春夢〉、〈夜課〉系列等等,甚至寫歷史慘酷的〈霧日到嶽麓書院看愛晚亭和毛澤東的題匾〉,都是非常「古典中國」的,這需另寫一文再述了。


至於書寫現在之人,我特別喜歡他晚年的一首詩〈公寓〉(按2),其畫面感像希治閣電影《觸目驚心》(Psycho)與《後窗》(Rear Window),又像安東尼奧尼的《春光乍洩》(Blow-Up),而又有超越這些電影之處,可堪細讀。你可以想像他一邊窺視鄰居窗戶一邊寫詩,最後的反思如此驚人:「這是一間我還沒有死過的公寓……」這存在主義的深度極深──他幻想如果我不是我,我是另一個人的話我會否死於那裡?對於電影人來說,這想像還合理,但下一句更令人震驚:「一隻我還沒有死過的喜鵲。」


是否我有可能是另一個生命?若是,前面那個生命所做過的事情就會代入詩人自身,讓人重省。尤其那一句「連他的影子都不肯讓他進去的樹葉」顯示的隔絕:對於喜鵲來說,樹葉/窗戶是另一個世界,就像喜鵲的世界對於詩人邱剛健也是如此,牠的認知到樹葉為止而理解不了窗戶。裡面有那種人不能體驗更多生命經驗的遺憾,也有對無常的感慨:你不知道你的死亡在何時何地發生、如何發生。


這首詩還可以與他另一首〈以前的一位朋友現在變成植物人了〉聯繫閱讀,更能窺見詩人晚年的死亡反思,已經不再是青年時期的耽溺淒美了。朋友憤世嫉俗,年輕時視眾生為石頭下的蟲子,邱剛健比他世故也認命,始終同意自己就是那蟲子之一。悲哀的是這位當年如此不可一世恃才傲物的,現在變成植物人、連掀開被單的力氣都沒有——那麼我們所有的雄辯、形而上的思辯為何呢?他到底有沒有掀開過這塊石頭?


但標題卻帶出另一想法:你要做思考過的照到過陽光的植物,還是不思考只蠕動的蟲子?兩種命運,眾生與這位朋友,誰的更好也不一定。而曾經掀開過石頭的話,現在掀不開床單也無所謂——與其死於石頭下,不如曾經窺見燦爛。邱剛健短短數行詩中,對生命意義的逼問如此複雜。


同樣道理看詩集《再淫蕩出發的時候》,便可以理解他通過死亡和情慾、電影和詩,尋找再度出發、超越自己的方式。我嘗集其詩句稍加改動成為一首詩〈邱剛健,或我〉:

  這座島嶼與那座島嶼

  繞過自己卻依然是東西南北人

  我將趕往明年的雪,是晚唐的嗎

  原來機心都體現在亂筆。

這四句我感覺包含了邱剛健的四重主題:流離、放佚、通古與修煉。但都不可作理性論,只能讀其詩入其傷口中與之同參。至於為甚麼說「或我」呢?因為我在離亂之中重看邱詩,恍惚窺見自己的另一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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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靜立一分鐘〉

  南韓

  有一個青年人因為辦地下報紙給槍斃了。

  人。

  請靜立一分鐘。

  愛入肉屄的青年人

  請抽出你的鷄巴

  靜立一分鐘


  ——《70年代》雙周刊第12期


2. 〈公寓〉

  一隻喜鵲展開黑和斑白的翅膀

  從一座窗台跳到上面的一座窗台。

  我數了一下,他從8樓跳上9樓。

  他對著封閉的玻璃窗:

  幾片比他大幾十倍,連他的影子都不肯讓他進去的樹葉,

  閃著銀綠的微光。


  這是一間我還沒有死過的公寓。

  一隻我還沒有死過的喜鵲。


  ——《再淫蕩出發的時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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影展資訊

浪與浪搖幌——邱剛健專題影展

時間︰2018年10月11日至11月22日

地點︰(台灣)清華大學圖書館、合勤演藝廳、蘇格貓底咖啡屋

主辦︰(台灣)清華大學藝術中心

網址︰nthuartscenter.staging.z72.io/#/events/page/260


「浪與浪搖幌」取自邱剛健詩,以「搖幌」述寫其生命移動,於廈門鼓浪嶼、台灣、香港、紐約、北京之間,一生漂泊,搖幌以終,造就不合時宜、前衛獨特形象。

邱剛健(1940-2013),編劇、導演、詩人。26歲赴香港電影界發展,跨走兩岸三地,以《投奔怒海》、《胭脂扣》、《阮玲玉》奠定華語電影編劇大家地位;執導電影《唐朝綺麗男》與《阿嬰》,樹立異色典範。性與死亡為其創作母題,電影與詩作皆然。專題規劃電影放映、展覽、講座與表演,呈現邱剛健複雜厚深的藝術成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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廖偉棠

詩人、作家、攝影師,近作有《櫻桃與金剛》、《微暗行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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