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編按:原文刊於2009年10月8日及9日的《am730》,感謝作者授權轉載。現文題為編輯所擬。文章記述了高錕任校長期間,關懷照顧學生的溫暖點滴;梁文道也在文中懷念高錕校長,與中大一代開放包容、容許挑戰權威的學風。)
我以前從來都不覺得香港的大學有多好。你看那些學生,畢業典禮總是人人手抱一隻毛毛熊,不說還以為是幼稚園結業呢。至於老師,不是不好,只不過研究多用英文出版,而且以論文為主,書局很難見得著,不像大陸學者,著作等身的人多得是,一大堆擺在書店,威風得不得了。校園氣氛就更不要提了,許多大牌學人來演講,也都只有小貓幾隻去捧場;學術沙龍?那是甚麼東西呀?沒聽過!
直到近年在大陸跑多了,見過不少名牌學府的另一面,聽過不少著名大師幫的笑話,了解到整個高等教育界的運作方式之後;我才知道,原來香港的大學也不算太差。
你看,我的母校——香港中文大學的前校長高錕,拿了諾貝爾獎,這難道不是很威風嗎?坦白講,當年我唸書的時候可不以為他有這麼厲害;相反地,我們一幫學生甚至認為他只不過是個糟老頭罷了。我的一個同學是那時學生報的編輯,趕在高錕退休之前,在報上發了一篇文章,總結他的政績,標題裡有一句「校長任內一事無成」,大家看了都拍手叫好。
不只如此,他還接受中央政府的邀請,出任「港事顧問」,替將來的回歸大業出謀獻策。很多同學都被高錕的舉動激怒了,大家認為這是學術向政治獻媚的表現,堂堂一校之長,怎能這麼容易就被統戰?又怎麼這麼迫不及待地跑出去向未來的當權者示好呢?於是在一次大型集會上面(好像是畢業典禮),學生會發難了,他們在底下站起來,指著台上的校長大叫:「高錕可恥!」而高錕的表情,明顯不好。
後來,一幫更激進的同學主張打倒行之有年的迎新營,因為那是洗腦工程,拼命向新生灌輸以母校為榮的自豪感,很不要得。就在高錕對新生發表歡迎演講的那一天,他們衝上去圍住了他,塞給他一根套上了避孕套的麥克風,意思自然是要他閉嘴。現場一片譁然,他的表情?還是不太好。
後來我們才在報紙上看清楚他的回應。當時有記者跑去追問正要離開的校長:「校長!你會懲罰這些學生嗎?」高錕馬上停下來,回頭很不解地反問那個記者:「懲罰?我為甚麼要罰我的學生?」
畢業之後,我才從當年幹過學生會和學生報的老同學那裡得知,原來高錕每年都會親筆寫信給他們,感謝他們的工作。不只如此,他怕這些熱心搞事的學生,忙得沒機會和大家一樣去打暑期工,所以每年都會自掏腰包,私下捐給這兩個組織各兩萬港幣的補助金,請他們自行分配給家境比較困難的同學。
我那位臭罵他「一事無成」的同門,正是當年的獲益者之一。今天他已經回到母校任教了,在電話裡他笑呵呵地告訴我:「我們就年年拿錢年年罵,他就年年挨罵年年給」。
上個月,我們中大人戲稱為「殖民地大學」的香港大學也出了條新聞,他們把名譽院士的榮銜頒給了宿舍「大學堂」的老校工「三嫂」袁蘇妺,因為「她以自己的生命,影響了大學住宿生的生命」。這位八十二歲,連字都不識的老太太,不只把學生們的肚皮照顧得無微不至,還不時要充當他們的愛情顧問,在他們人生路上遇到困難的時候,以自己的歲月澆灌他們茫然的青茅,所以一向有「大學堂三寶」之一的稱號。
那一天,「三嫂」戴著神氣的院士圓帽,穿上紅黑相間的學袍,是一眾重量級學者之間最燦爛的巨星。她一上台,底下的老校友就站起來大聲吶喊,掌聲雷動;不管他們的頭髮是黑是白,不管他們現在是高官議員還是富商名流,他們都是她的孩子。
我和高錕可就從來沒這麼親近過了。八年裡頭,我只當面對他說過一句話。那天和幾個同學從圖書館出來,正好見到他走在前面,馬上揉搓成了一團紙朝他丟過去。他一回頭,我就指著另一個同學笑著大喊:「校長,你看他居然亂丟垃圾!」總是笑得有點傻的校長一如以往,頓了一頓才反應過來,慢吞吞地說:「這就不太好了。」我們立即笑做一團,看著他的背影漸漸遠去。前一陣子,唐英年跑到中大演講「領導的藝術」,居然大談甚麼「包容是領導最重要的美德」,我忍不住搖頭輕嘆:「你來我們這裡講包容?」
聽說高錕得了輕度老人癡呆症,最近記性有點衰退了。這也不是不好的,因為我希望他忘記當年我們的惡作劇,忘記我們侮辱他的種種言行。
但我是多麼多麼地盼望他,我們的老校長,能夠記住他剛剛得到的是諾貝爾獎,記住他提出光纖構想時的喜悅,記住我們畢業之後,偶爾在街上碰見他時,笑著對他鞠躬請安「校長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