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艷芳》:成為閉幕曲的《夕陽之歌》

影評 | by  呂永佳 | 2021-11-25

有些人很想寫,但不敢寫,好像怎樣也寫不好。一位是梅艷芳,另一位是已故王妃戴安娜。她是傳奇,傳奇這個詞,很弔詭,一方面它強調可一不可再,一方面又有一些既定的隱藏了的標準。她也是一個「人物」,被傳媒不斷反覆塑造的人物,這些人,是水中影,鏡中花。很感激製片人有一份心意,讓新一代的年青人記住梅艷芳,單是這一點,電影就意義重大。


要說梅艷芳的故事,很多人會從荔園說起。荔園是遊樂場,我小時候最喜歡的遊樂場,很多年後,才知道荔園的歡樂是用很多人的囚禁換來的,像大象天奴,一生就在荔灣的一撮空間,走完她的生命,像很多基層員工,連名字都消失於天地之間。荔園是否也囚禁了梅艷芳的童年?我覺得不是,用煽情的「香港故事」演繹這一段,會非常「香港精神」,但卻顯得庸俗了。如果沒有這一段唏噓的童年,她將來的巨星之路也會失去光彩。我傾向把荔園是夢想的起點,但這夢想有被迫的性質,你只可以找這一種夢,其他的,與你無關,你會走下去嗎?宿命、夢想成了連體嬰。當然這種宿命,是事後孔明,也不見得比香港精神好得多少,但可曾想過不是每一個人都可以走出困局,也不是每一個人都有能力把困境化為動力和養分。霓虹招牌,逆流而上的高空鏡頭,說的都是八十年代的芸芸眾生,不像今天般發達,但所有人都彷彿有機會找到自己的天空。當天是:我要摘星不做俘虜;今天是自傷:來日縱使千千晚星亮過今晚月亮,都比不起「那」宵美麗。心酸眼明,時代有淚。


如果說作為一個女性,一生以婚姻作為夢想,卻因為種種原因找不到丈夫,到離開世界時,帶着遺憾離開,可以折衷說嫁給夢台,但不得不說:孤身走我路、那個看透我夢想是平淡。遺憾是人的共同主題,沒有遺憾,稱不上人生。她的遺憾,抽絲剝繭,不介意裸露,這一點不容易,她是天后,是香港可一不可再的出色演員,更重要是,她生活在很多人想看她跌倒的工作圈子裏。當你有錢、有權力,必招人妒,她把自己的遺憾掛在嘴邊,不單是勇氣,更重要的是自信。很可惜,這在電影中幾乎完全表達不到出來。兩段愛情,其實篇幅不少,可是觀眾得到甚麼呢?或許只是看出天后落難一面,但她對愛情的篤信、憧憬、失望、折衷、重新上路呢?愛情線是電影的最大敗筆。每個人心中都有一個梅艷芳,但導演眼中的梅艷芳呢?應該要比維基百科立體一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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記得2003年,聽到新聞,我第一個反應是:原來她患病是真的。當頭棒喝,自己的心有多黑?有人說,她為了演唱會訛稱有病。藝人也是偽人,很多觀眾追星,但更多香港人是隔着螢幕說冷語。當她勇敢向全世界說真話,你偏偏當成假的。她死後才懂得懷緬、欣賞,加一抹夕陽殘影,感傷有餘,十分膚淺。更有甚的,對藝人的死亡,加鹽加醋,目的可能僅是引起注意、換點擊率,或者換換微薄的利益。這太可悲,因為你不信任人,不信任世界有真情實感,像很多人還會說,龍貓是假的,只是別人已懶得告訴你,你也是假的。她和張國榮,有一種真性情,只要看看他們的訪談就知道,在電影中,這一份真在訪談中勉強可以表達出來。楊千嬅在2000年後大紅,說她是民間傳奇,歌藝差,但道盡所有女性內心,是真嗎?路遙知馬力,今天真相顯然易見。我永遠懷念黃家駒在風雪中哼起《海闊天空》。因為生存,我們說了太多假話;因為懂得,更不應忘記,最應該對自己真的人,是你自己。一句自保,社會就繼續崩坍下去。張國榮曾在訪談坦言90年代的他,是為自己的「名」而努力,是虛榮心,可是電影中的張國榮,連扁平都說不上。的確只要聽到《最冷一天》的配樂,就會流淚,一個追求完美的人,因為疾病,變成脆弱玻璃。但電影本身,有沒有要觀眾知道冷在哪裏。如果要說說張國榮和梅艷芳的故事,又要珍惜篇幅,可能2002年一曲緣份更好,而不是1988年如日方中的如花和十二少。


《梅艷芳》電影當然會掀起熱潮,80年代是香港的黃金時代,只要努力、不怕失敗;歷盡滄桑,卻深信有出頭天,與此同時,又處處陰影。我城,也是失城。千千闕歌、鐵塔凌雲,這是香港本身的命。單是場景還原,已叫成長於七八十年代的香港人含淚離場。回到歌后本身則無疑是蜻蜓點水,愛情線、姐妹線,通通不合格。公益一段也僅是還原了「香港女兒」的刻板印象。可是你問我,2個多小時的電影,值得看嗎?其實是值得的,單單聽3分鐘的《夕陽之歌》,就值得了。這是梅艷芳最大的能量,只要她要牽動你、感動你,她就能做到。《夕陽之歌》成為她的閉幕曲。她為自己設計最後一幕。張愛玲早就設計了: “ I wish to be cremated instantly——no funeral parlor——the ashes scattered in any desolate spot, over a farly wide area if on land” 荒涼無人,求一刻安靜,不忍見盡人間裂紋。梅艷芳要穿上婚紗,唱《夕陽之歌》,一個人走上天堂之門。倔強、永不低頭,她即使離開世界,沒有人敢說她輸給任何東西。這是她給香港人的信。


這一次拍不好,不要緊,梅艷芳的故事,可以一直流傳下去,相信有一天,可以再說她辭演《阮玲玉》一段。說戴妃的電影,不是又有另一齣很快上映了嗎?


(標題為編輯所擬,文章轉載自作者facebook。)


「我們」的梅艷芳:《梅艷芳》的親情和愛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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呂永佳

香港浸會大學中文系哲學博士。詩人、影評人。曾獲中文文學雙年獎、中文文學創作獎、大學文學獎、青年文學獎、城市文學獎、李聖華詩奬等。著有詩集《無風帶》、《而我們行走》、《我是象你是鯨魚》;散文集《午後公園》、《天橋上看風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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