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香．鴛鴦．深水埗》：但這裡有全世界最浪漫的 KFC

從電影片名、宣傳海報到簡介，《夜香．鴛鴦．深水埗》都讓人看到一頭霧水，入場之前，甚至有點九唔搭八的災難感，但不用怕，過了這樣的一年其實還有什麼好怕。過去在某些動盪時期，某些書籍曾經因為某些原因而無法流通，都試過將封面留白，封面書題和內容完全無關，甚至亂配（或錯配）封面，外面是魯迅，裡面卻是屠格涅夫或廚川白村。香港亦即將（甚至已經）來到這樣的時刻，電影本身可能拍得差，但某些礙眼的缺點是故意暴露出來給某些人看到的，不懂的人，就只當是亂拍一通擺不上檯面的翻版山寨電影，會看的人，其實看完就知道想說什麼。很粗糙、簡陋，但我不介意。

四個單元故事，順序三節短片〈出城記〉、〈玩具故事〉、〈鴛鴦〉，最後是一條紀錄片〈It's not gonna be fun〉。有點社區關懷，又有點懷舊，又好像什麼都不是，搲賓周、搭小巴、模型舖，接著是鴛鴦、炸雞、西多士，兩隻貓、深水埗。風馬牛不相及卻拉花一樣拉到最後，就回到現實。是香港人的故事，你和我都記得的事情。

插曲之一，電影上映前的媒體優先場發生了不愉快事件，就跟電影本身一樣寫實，有如隱藏在院廳裡特別放映的「第五單元」。點解香港會搞成咁，電影告訴你，因為香港有廢老，有蛇齋餅糭，香港有建制派，有錢等於惡晒，更有許多仆街在你身邊，包括會坐在你前面一邊看電影一邊理直氣壯用手機，同樣惡晒。誠如容海恩名句，人人都有良知，你看你的電影，我覆我的訊息，但你出言喝斥，就是你不對，你的良知就是錯的。將這段文字敲出來，我都有點覺得語意不通侮辱自己，但現實就是赤裸到你無法視而不見，這就是香港，香港人多的是仆街。

電影東拼西湊，沒什麼章法可言，但在我看來，許多鬆散、突兀和不搭調的地方，不是敗筆，而是像杯鴛鴦一樣，是為了「溝淡」電影的真正主題。或者，往後許多本土作品都會用上類似的「雞尾酒結構」，今日這個時勢，要打正旗號還原 721 真相，紀錄「理大圍城」和「佔領立法會」已不被容許，惡法難擋，直線危險，但不代表就要沉默。親情愛情友情鄉土情，所有情感標籤都可以用作障眼法，曲線不需要說明，陳冠中在《北京零公里》都用上四百多頁網紅食評和考古文獻，包藏四頁月餅裡的小紙條。明就明，不明白，離場或做一個仆街繼續在戲院低頭玩手機。

一般我們會說，評價一部作品要看整體，談政治要顧全大局，但在動盪時期，顯然不能再用這一套說法。

像《夜香．鴛鴦．深水埗》，整體上有許多不足之處，但要打動人心，不用太多篇幅，不用樣樣都好看，更不需要花巧計算。有時只需要一句說話，一個眼神。

（以下劇透）

片中，王宗堯溝「鬼妹」Kate Reilly（其實是此片的導演、編劇兼監製），兩人掃過街邊平民小食，過了電，鏡頭一轉，原來女主角離港在即，要到北京教書。忽然一陣鄉愁湧上心頭，掛念美國，於是，臨行前夕，他們相約一起吃 KFC。

她問王宗堯，為什麼特意帶她來這裡吃炸雞。雖然 KFC 是美國的，但中國都有。今時今日，北京、上海、深圳，以至中國大陸每一角落，都有無數間 KFC 連鎖店。

但王宗堯漫不經心答了一句，不一樣的，因為這一間是全世界最浪漫的 KFC。

然後他望出窗外，龍和道。

鏡頭有點晃，可能因為我的鼻子有點酸，戴著口罩看電影，情緒跳動的時候，眼鏡有時會起霧。在我心目中，這是一部非常浪漫的電影，即使有再多的缺點，都沒有抹走它最浪漫的事情。

插曲之二，本身約了王宗堯到金鐘做訪問。數日之後，電影公司回覆，原來他目前仍有禁制令，不可以進入蒸糭（政總）範圍，即是不可以再回到電影中的拍攝場地。那短短的一幕，後來我才知道它的真正意義。全世界都有 Fat Uncle 連鎖炸雞店，但唯獨這一間他是不能（再）去的。因為這裡已經變成一個劃了紅線的政治禁區。

但只要你不選擇忘記，金鐘就在心中，但全世界最浪漫的 KFC，就在香港。

（攝影：Nick Lui）