疫情高峰過後,影院還有在上映《浴火的少女畫像》(Portrait of A Lady on Fire)。作為康城影展的最佳劇本,劇本沒有令人失望。這是一部用符號說故事的電影,每一句對白都恰到好處地推進劇情,也沒有一句浪費。情節和佈置是難得一見的呼應、精密。
本文聚焦《浴火的少女畫像》運用的符號和象徵,如何在對白以外反映角色的心境,推演情節。戲中的記敘線索或者影像符號,例如畫像、火、凝視,在筆者看來各有不同的解讀。對電影的理解是開放的,筆者尚且說說自己的觀察和延伸。
(本文為分析文章,含有劇透)
說這套電影聚焦女性,大概沒有人會反對。影片一開始到差不多結尾,都沒有出現過一個男人的正面,直至一百多分鐘快完結之時。三個重要的戲劇衝突,都是關於女人: (1)愛洛絲(Héloïse)的一場不情願的、被母親安排的婚配。(2)畫家瑪麗安(Marianne)要替愛洛絲完成畫像使愛洛絲得以出嫁,然而瑪麗安與愛洛絲相戀。以及(3)家中女僕意外懷孕要把孩子打掉。每一個衝突都是圍繞女性的命運,觸及到幾個能歸類為女性的主題:婚姻、生產、情愛。
愛情的視角落點
繪畫成為貫穿整部電影的敘事線索,在內容和主題上扮演骨幹的作用。瑪麗安身為畫家,電影的前半部盡是從她畫家的視覺出發,攝影上充分體現了她對於愛洛絲的輪廓、細緻手擺放的位置,耳背和耳廓、她苦惱和緊張時的神態,從瑪麗安的畫家視角,都看得一清二楚。只是,這第一幅從這畫家視覺畫出來的畫, 不但面部線條因觀察不足而欠形似,更與畫家有距離感,變為一幅只稍微捕捉到輪廓,沒有靈魂的畫。
十八世紀的貴族女性,會在許配給未婚夫前把自己的肖像送給對方。在那個自由戀愛尚未盛行的世代,被家族配合的婚姻,幾乎是女性的必經歷程。繪畫肖像畫的一套成規,儼如貴族之間婚配的約定俗成。
瑪麗安為愛洛絲畫的第一幅畫像沒有靈魂。繪畫第一幅畫像時,瑪麗安的心情是矛盾的:因為畫遞交之日,就是她與愛洛絲分別之時。若如她一開始選擇抑制情感,她便可以在畫作完成後馬上離開。偏偏她受不了愛洛絲對這幅畫的不滿,因而破壞了自己的畫作,也直面了潛意識裏,很想渴望留下,與愛洛絲繼續相處的自己。
一切,便在這額外的相處時間裏產生了變化。
在愛洛絲的母親、未婚夫、旁人眼中,其實第一幅畫並無不妥,但這是世俗的眼光。當愛洛絲控訴說她的畫畫得不好,瑪麗安辯護道,畫家有她畫畫的規則,一筆一劃都是潛規則,有常態可以跟從。
然而愛洛絲原本就是違背世俗的一個人——她喜歡修道院的生活、喜歡那裏的音樂和圖書館,寧願一個人與世隔絕,也不想循一般人生的「正途」走下去。偏偏命運多舛,她得承接姐姐的婚配宿命。這種出世與瑪麗安和愛洛絲為世不容的感情如出一轍,都是背離了社會一般的成規。修道院尚且有神聖的光環,女和女的戀愛卻是離經叛道的。於是她們在旁人的凝視下,扮演着符合這種規範的角色,成為等待出嫁的女子,和協助這事情發生的畫家。
偏偏這種入世的常規被愛洛絲對畫的評論一語道破,這幅畫是沒有靈魂的,正如他們服從的舉動也是沒有靈魂的,愛洛絲的姐姐跳崖致死,正好是愛洛絲這場婚事的象徵。順從吧,結局和靈魂的死沒有分別。婚禮肖像,描繪着一個失去靈魂的女人。
畫畫的過程裏,瑪麗安愛洛絲得以彼此認識,情感的流動,繪出了另一幅圖畫。
凝視
為了畫第一幅畫像,瑪麗安對愛洛絲發出單向的凝視,視點從瑪麗安出發,細細觀察愛洛絲的輪廓和身體特徵。儘管依從瑪麗安的視線,觀眾還是對愛洛絲一無所知。可是當瑪麗安為愛洛絲畫第二幅畫,她們的凝視變成了一個對等的過程。當瑪麗安凝視着愛洛絲時, 愛洛絲也有意識地凝視瑪麗安,被畫的人同時觀察著畫家,愛洛絲說「我們是在同一個立場」,說的既是相對的凝望,也是同為女子,同是在情關裏身不由己的狀況。
在性別理論裏,凝視常常和男性的凝視(male gaze)連繫在一起,說的是女性在父權的社會系統之下,成為他人眼中的物化對象,服膺父權制度定給女性的規範與標準。然而,電影裏愛洛絲和瑪麗安雙向的凝視, 展現了她們之間一種對等的關係。在十八世紀男女地位不對等的處境下, 瑪麗安和愛洛絲囡囡之間的相知相愛,儼如平等的象徵。因此愛洛絲才會說,在全是女性的修道院裏,平等的感覺很好。
弔詭地,婚禮照片本身就是一個男性凝視的象徵,兩個女人在繪畫這幅畫的過程裏,一方面成全着父權社會加諸於她們身上的責任,另一方面,卻在這個荒謬中開一片平等的空間。在母親(借代為父權主義)離開的那段時間,彷彿是一個顛覆父權框架的時空,甚至主僕之間的階級也突破了,母親的離去製造了一個平等的異空間,也只是在這個空間裏,女主角之間的愛情才得以發生。
最好的畫作,也是在這個異空間裏發生。畫作為凝視的對象,內容本身的選取,也是一種權力運用。瑪麗安作為女性畫家,被禁止繪畫男性的腂體,也是為了不讓她們接觸到有男性身體的重要題材,不能創作比男性好的重要作品。在那短短五天裏,瑪麗安突破了規限,使得畫畫的題材也擴闊多了,能隨心地為正在睡覺的愛洛絲畫肖像畫,為僕人繪畫她墮胎的過程,也為自己和愛洛絲留下肖像留念。這些題材都牽涉到被禁止的行為或慾望,而畫作的凝視者,都是女人。
火
那麼點題的「火」,在電影裏有何象徵意義呢?火在整套電影中出現了兩次,第一次,是瑪麗安拿着燭台,檢視上一手的畫作時,不小心燒着了沒有臉容的畫像。在心口位置着火的畫像,象徵愛洛絲對這場婚配的憤怒。第二次着火,是瑪麗安、愛洛絲和僕人到了營火晚會,愛洛絲站在火堆身旁是被燒着了裙子,旁人撲上去撲熄時,愛洛絲卻倒下了,瑪麗安伸手拉起他,鏡頭隨即接到第二天瑪麗安和愛洛絲在沙灘上,瑪麗安和愛洛絲忍不住接吻的場面。若果第一次出現的火是愛洛絲心中的憤怒,第二次的火則是慾望燃點的火。裙子着火,卻面容冷靜,寓意着他慢慢認清了自己的慾望,而決定依從這個愛慾。那如魅如巫的營火會和靈歌,像儀式一樣,象徵瑪麗安開展了新的階段,決定面對心中的愛慾如火,哪怕時日無多。
如果與火相對的是水,當接近完成第一幅畫,瑪麗安在沙灘上向愛洛絲坦白自己是作家的身份時,不悅的愛洛絲倔強地回應一句,那我最好今日就去下水了,然後他把自己整個人浸在水中,這個場面如同浸熄自己的慾望,以預備自己面對瑪麗安的離去。海水把他從頭淹過,與投海自盡看起來沒有分別,這個視覺效果代表着一種靈魂的死。
女人的慾望,是父權制度認為需要被控制的。經過第二次繪畫裏與瑪麗安的相處,逐漸的賦權,愛洛絲的慾望才得以重燃。
神話
Orpheus和Eurydice的故事在劇本裡有關鍵的點題作用。編劇巧妙地處理了這個希臘神話的意義。神話講述Orpheus和Eurydice原本是一對相愛的戀人,因意外生死相隔,傷心欲絕的Orpheus因此來到陰間,求地府之神讓Eurydice回到凡間。地府之神被他的誠意感動答應,條件是,在他們都會到凡間之前,Orpheus不可以回頭看他。Orpheus歡喜答應,可是走著走著,不曉得什麼原因,他忍不住回過頭來,就在那一刻,Eurydice再次被捲回到陰間,他們重新陰陽相隔。
一般人會認為Orpheus是因為抵受不住引誘而扭頭望Eurydice,可是瑪麗安把這舉動理解為他的選擇。他是因為選擇回憶,故意回頭望Eurydice一眼,卻因而與她陰陽相隔。
瑪麗安:那不是角色的選擇,而是詩人的。
愛洛絲:或者她(尤麗斯)就是那個叫他「回過頭來」的人。
這也許是詩人的選擇,是Eurydice和Orpheus的選擇,最終也是瑪麗安和愛洛絲的選擇。她們將這段感情留為紀念,放在心裡珍而重之,在現實生活裡,走上保障自己社經地位、大眾認可的路徑。神話為她們的選擇添了浪漫,卻也道出了選擇的悲哀。Orpheus和Eurydice尚且可以許多年後在死後世界重遇。瑪麗安和愛洛絲後來卻只有兩次間接的、遠遠的相遇。明知道你在,可望不可即,算是填補了遺憾,最卑微的要求。愛是選擇,追憶也是。情感如星火燃起,如歌四季,山雨欲來,蟲魚惴惴不安之聲。在遠離規範的真空,她們才意識到愛為何物,愛是生而為人的本質、一項權利。
美好是短暫的,快要回歸現實之際,愛洛絲埋怨瑪麗安,以為她會支持自己結婚,以為她比較勇敢,能接受短促的感情有終結。愛要勇氣,離開何嘗不是?當瑪麗安回應愛洛絲,她不會要求愛洛絲反抗,愛洛絲哭了。夢後,現實的枷鎖沒有比較輕,可是,嚐過愛,好像也修得多一點力量。
冷靜過後,愛洛絲著瑪麗安替她拉緊胸衣,十八世紀的緊身胸衣有突顯女性身材的作用,緊緊的胸衣壓迫出特殊的體型,其實也象徵著父權世界。當信差把畫作放進木架上釘,這場如火焰般熾熱噼啪的情感也隨之封存。愛洛絲被重新囚禁在婚姻的制式裏。然而,畫作裏的愛洛絲是有生命力的,即使婚姻的婚配可能彰顯不到自由意志,嘗過愛的滋味的她也嘗過了自由的味道。她選擇了無法抗拒的命運,一條世俗裏行得比較順遂的路,卻也保存了她給自己人生的一份尊嚴和交代。
拒絕遺忘,終於悲壯,我們尚且愛過。
話說回來,瑪麗安算是懦弱嗎?戀人給予你機會邀請她一起私奔的時候,拒絕戀人,促使她選擇沒有自己,但過得比較安穩的生活,就不需要果敢嗎?生活在現世,我們未必能完全體諒到主角的選擇。可即便是今天,離開異空間進入社會後,受制於各種大眾眼光、社會壓力、社教化和自身要求,而放棄一些社會不能接受的感情,這種例子,也許沒有想像中少。
讓回憶的畫作一幅幅浮現,可以是一件虐心的事。轉身,直面,明知會痛也不拒絕回望,亦是勇敢。如你有個這樣的一個選擇,你會怎麼面對?
畫框以外的畫
瑪麗安、愛洛絲之間的離別是一種選擇,不知會否,也是導演的選擇。
導演Céline Sciamma和飾演愛洛絲的演員Adèle Haenel,在Céline拍攝2007年電影Water Lilies的時候相知,當時Adèle正是該戲的女主角。她們隨後就在一起了。十多年後,就是拍攝《浴火的少女畫像》之前,她們正式和平分手。分開了的戀人,共同合作一部關於離別的愛情電影,彷彿一場儀式,為10年的感情留一個記錄。瑪麗安在往事講完之際,回歸畫室當下,與學生有這麼一席話:
瑪麗安:這幅畫你畫得我有點憂傷。
學生:你看起來是啊。
瑪麗安: (輕輕一笑)現在已經不會了。
關係有千百種樣子。紀念,也可以是感情的一條出路。在你自己的畫作裏,你看見戀人繪畫過的筆跡,帶著戀人的凝視,那時候的你,有否被這種相互的凝視改變過,成為了不一樣的自己?那種凝視裏,她/他看到的對方,也許曾讓你看到,一點自己也沒有為意過的美麗。那是愛的視角。而那幅獨一無二的圖畫,就是這分崩離析的世界中,曾經被拾起來的、最美麗的碎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