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浴火的少女畫像》(Portrait of A Lady on Fire),看了三遍。
第一次在東京。在國立西洋美術館和上野的森美術館看了一天畫展,回去已是夜幕,順手在樓下便利店買了一瓶知多。飲下後疲憊而意亂地,看淡然到幾乎感覺不到的深情。在此之前就見到有評論將影片與《請以你的名字呼喚我》(Call Me By Your Name)並置,內心有些「嫌惡」,記得看那部影片的時候,除了片中的音樂和「甜茶」(Timothée Chalamet)成了此後的心頭之好,對影片幾乎沒有太大好感——我一直以為好看的同志影片,尤其是女同志片應該是如《指匠情挑》(Fingersmith)或《輕舔絲絨》(Tipping the Velvet),又或增村保造《卍》(Manji)中的同性情慾當然亦是極好。
第二次看在上海。看畢腦海中反復出現一句話:情深且淡然。那淡然而節制的情感,在影片的時空中清澈地緩緩流出,是海風吹來帶著海鹽的味道。於是,某天路過某香水品牌,買了一支混合著鼠尾草和海鹽味道的香水……
想起梵高展上看到的人物肖像,不禁為其前期現實主義的精細描繪所驚歎,在還未受到印象派影響,也還未瘋癲的早期,那細節的精妙與確實,不禁讓我將目光湊得更近一些,仔細觀察每一筆線條。內心感歎:猶如相機的拍攝並且畫質分辨率還相當高。而那肖像中錘頭的男子是誰,那未有停下手中活計的女子又是誰?那是怎樣的凝視?也想起在西洋美術館裡偶然看到的戲謔一幕:一位攝影師拿著單反相機,對著十八世紀的西洋畫精心拍攝——嗯,機械複製時代,又或許並不偶然。在那個機械的鏡頭後面,在這種凝視背後,作為凝視者的攝影師又在思考著甚麽?
「當你注視畫中人,我又在注視著誰?」
即便不是建立於畫與被畫的凝視,但凡是在某些境況下、來自某個人的注視,即便些許飄忽,我想都是一樣,懷著某種好奇和慾望;只是,觀看者與被觀看者感受到的又會是甚麽?箇中深藏著怎樣的差異?我能想起的注視,在某一次會議,走神的我轉過頭,看見他的眼光落在我的臉上,我回望過去,他回神躲開——我凝望窗外雨幕的時候,仍有聽著會議談話,我並沒有分心到出神,那你凝視我時又在想著甚麽?我能想起的注視,在一眾朋友聊天時,他眼神穿越中間隔著的人,帶著玩笑和稚氣小心地「相逢」——當你也看到我在注視你時,會否有久違的慰藉?在他想要躲避桌上自己厭惡的食物,用手機試圖遮擋住視線,再露出一束目光看著我壞笑時——若我未有辜負,接住這注視的時候,你又再想甚麽?
我並非是很有耐心的人,只是那時仿佛從那個目光中讀出了某種不安,於是以為可以坦誠相談。其實,我直來直往的言辭有時也會令自己害怕,怕那些直白不和心意,一不小心就壞了關係。但那時候,他好像碰巧總有種「力挽狂瀾」的智慧,在我以為將要壞掉的時候,將境況靜靜挽起,我於是可以偷偷抒一口氣:原來沒有想得那麼糟糕和易碎。在我嚇得自己幾乎要逃跑的時候,他又(無意地)叫我不必試圖離開得仿若消失——那個在演藝學院等待看戲的下午,我曾以為有些冷漠必然代表著破裂,所以膽怯地逃跑,自責地淚如雨下。一次一次驚慌地想溜走的時候,他曾恰巧地好似拉住我一樣,只是想必這些他並不知曉。就像他並不知曉,我沒有回覆的訊息,其實暗湧著滿心喜悅;就像他並不知曉,他出現是光,但在最後的最後,在我無法判別地將他的簡訊誤讀成對我的理解時,心裡卻擔心即便他再如何出現也再無法將我的低落救起。只是,那並不再是理解,自此他再未有「出現」,而我多麼希望他能再「講」一次「回頭」。
也許,歐律狄克真的說了:「回過頭來。」
於他人而言,這些記憶都太過久遠了吧。只是那時候,我覺得那種注視實在太多了,多到無法回應,多到不知所措。因為不敢預期,所以要消除一切可能性;因為要抑制慾望,所以要消除所有期待;要若無其事佯裝堅強,然後再小心翼翼地叛逃……
只是這些,不過是我——作為被注視者——無法直言的闡釋:
你內心波瀾時,會故作鎮定;
你想要逃避時,會推辭說病;
你想有同盟時,會喚我的名字。
我或許也從未知曉、也再無法知曉,那個凝視背後的他究竟想過甚麽?他遺忘時又遺忘了甚麽?只是在那時頻繁的凝望或注視裡,我似乎理解了某種未曾知曉的過往。當主客體在彼此的觀看之中不斷地來回轉換,直到最後,在維瓦爾第跌宕的《冬》裡——無論戲內戲外——我們都沒能再換來一次同樣的對望。當記憶成為與對方無關的張望,不過是成就了對於自己過去的迴響,就像潮汐拍打在沙灘、岩石激起海浪磅礴的轟鳴,而那個曾給予凝視的他者可能早已消解。因為選擇了回憶,所以不斷地回眸,這或許並算不上甚麽情深的緣由,不過是作為詩人的選擇吧。
你看,受阻的慾望,都成了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