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好看」來形容這部電影,雖然遠遠不足以概括這部電影的內涵,但相信絕對是大多數觀眾當下的反應——或者說,看的時候甚至根本來不及反應,劇情緊湊得讓觀眾無法不全情投入。更重要的是,奉俊昊導演完全將一部商業電影的可能性推到了巔峰,跳出了所有類型框架,而導演對影片的掌控一絲不苟,簡直能夠媲美希治閣的功力,全片的深刻意涵更是讓人回味無窮。這部同時奪得康城影展金棕櫚獎以及奧斯卡最佳影片的電影,就算撇開獎項不管,也可斷言這必定是世界電影史上一部非常重要的作品。
故事開篇的前四十五分鐘,講述主角金基澤(宋康昊飾)一家人如何「入侵」另一個富裕家庭。這段基本上毫不拖延,節奏明快,父母兄妹每個人的入侵方式、切入點都有明顯的變化,充滿娛樂性。例如哥哥的角色還加插了與補習學生的愛情線,父親方面,則鋪墊了少許與富裕家庭的父親的衝突,甚至悄悄觸及貧富矛盾的議題。劇情發展這裏,觀眾會期望窮家庭如何逆襲富家庭的表面故事,內裏實際上暗藏著主人公(主要是哥哥和父親)的內心轉變,例如自卑以及仇富的情緒,如何進一步引發衝突。到了電影中段的第二幕,再講述富裕家庭去露營,而主角一家則偷偷住進了豪宅。此時此刻,觀眾想必很期待富家人回來看到這種景象會發生甚麽事情,誰知道回來的竟是那個舊管家,並揭開地下室的荒誕景象。
事實上,即使沒有舊管家和地下室的情節,已經足夠製作出一部很不錯的電影了(就像蔡明亮的《愛情萬歲》也有類似的偷偷住進別人家裏的劇情)。而地下室的情節更是讓整部電影峰迴路轉,並且將故事的涵義推到另外一個層次,呈現了低下階層近乎「狗咬狗」的可悲又荒謬的自相殘殺。而劇本直至結尾也沒有讓富欲家庭發現主角一家的真實身份,卻讓他們在故事的高潮段落因為仇恨和自卑而自取滅亡,實在是高明的寫法。
劇本亦充滿了商業劇本的一些套路或技巧,而且用得非常精準。比如說「計時炸彈」的技巧,從富裕家庭的母親口中,告訴主角一家,他們還有八分鍾的時間收拾房間。而一浪接一浪的戲劇張力更是從未停歇,例如剛剛提及的八分鐘裏面,導演用平行蒙太奇呈現主角一家清理現場的行動,先將管家夫婦扔落地牢,其他人迅速找位置躲起來,母親還將逃出來的舊管家一腳踹下樓梯。直到富裕家庭回來了,張力竟然還沒到達極限,那個小孩跑了出來,突然說要出去草地露營,然後父母也跟著走了出來,窮家庭的三人只得躲在地板下,不但讓富家庭的夫妻聞到了他們的味道,還得忍受他們在沙發上纏綿。這時,一家人被發現的風險貼近頂點,但更重要的是,導演絲毫沒有忽略透過主角等人面對的屈辱,呈現人物的內心轉變,並傳達主題,將主人公面對的貧富衝突、自卑情緒變得無以復加,直到最後讓父親與哥哥二人都動了殺機。
光是上述這些,還遠遠講不完導演對於劇本一絲不苟的程度。整部作品看上去也許就是一個普通的家庭劇,沒有甚麽特技,但攝影美術之認真製作不在話下,而且許多細微的時刻更是精彩。比如說,大概看過影片的人都無法忘記,那個舊管家雙腳離地,推開地下室門前的櫃子的畫面。這些實在只有電影這個媒介才能夠呈現的時刻,據說這個鏡頭奉俊昊導演在很早的時候就已經想好了,相信那一瞬間他必定是近乎狂喜。
除了劇本之外,導演對於電影語言的運用同樣是達到了近乎瘋狂的偏執。就連第一個鏡頭簡單的向下降,都絕對是有意識地用作傳遞劇本中非常重要的意義,實在厲害。觀乎全片,導演對於鏡頭中「上與下」的運用是非常多,卻又完全不覺刻意。影片中大多數都是廣角鏡頭,用以呈現角色之間的權力關係,但卻又很好地避免了老套的仰角與俯角的對比,而是用場景的美術設計(例如樓梯、豪宅的樓層和地點)。廣角鏡頭也強化了導演很多的鏡頭運動於同演員調度,例如上文提到的主角一家在豪宅剩下八分鍾收拾東西的場景中,幾乎每個鏡頭都有好幾個運動同時進行,前景在煮麵,瞬間又轉換焦點,見到背景的兒子在跑著,讓畫面豐富了很多(大概巴贊也沒有想到他對廣角鏡頭的理論竟然會在這樣一種電影裏面應用到)。雖然如此,鏡頭運動其實用得相當細緻,一個如此誇張的故事,導演可算是非常克制,用了很多慢到幾乎無法察覺的緩慢推軌鏡頭,在某些場景更是用了大量固定鏡頭(暴雨中三人逃回地下室、以及結尾父子重聚的幻想),更加是相映成趣。
剪接的控制也是值得一提,省卻掉了許多不必要的闡述,加快了節奏。明顯的例子有前段窮家庭的父親如何跟富家庭的母親告密,陷害管家的段落。一連串對話與資訊,以精彩的平行蒙太奇,將實際的對話與父親事前的排練作交叉剪接,然後父親在連續幾個不同場景,每個場景只是有兩三句對白,就拼合出一個完整的對話,讓一個原本可能平平無奇的段落生色許多。
一部電影要做到《上流寄生族》表面上這樣緊湊明快好看,而且所有情節都讓人沒有懷疑的餘地,已經是非常不容易。當然,如果這部電影只是「好看」,那恐怕就不會有這麽大的影響力了。這部作品,無論從意涵、導技、攝影、美術、演員,甚至是意識形態,都幾乎找不到任何可以挑剔的地方。只能說,奉俊昊確實是個鬼才,而《上流寄生族》絕對是實至名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