浪淘盡的書

小說 | by  陳智德 | 2022-12-24

二〇二二年八月上旬的週一,咖啡店休息,麗玫托姊姊照顧女兒一會,午飯後自己坐車到了自然科學博物館公車站下車,她沒有固定目的地,只因姊姊曾帶她逛過,認得附近街道。來台只有半年的麗玫,沿著「台灣大道」一直走,她知道這樣走至少不會迷路。麗玫心裡面有點不舒服,但不太知道原因,可能是懷念香港,也可能是擔心香港,此刻,香港風雨飄搖,而她一人走在台中市一條名為「台灣大道」的路上。



路很寬,但麗玫沒有目的地,要走到哪裡呢?她一直走一直走,走了接近半個小時,沿途都是微微上坡的路,放眼望去,行人道上走路的人很少,路旁馳越的各類車種則是不絕,麗玫每走到一個要過馬路的交叉口,都感到是難以闖過的關,況且天氣熱,又戴著口罩,開始有點累。


麗香知道妹妹心情不好,有點擔心,傳了訊息過來,問她位置,知道麗玫已走到台中市政府廣場的對面,於是建議她,或許可以去看一部電影,休息一下,就在她前方不遠的一家百貨公司,有一家電影院,目前上映的影片中,有一部香港電影。


麗玫說好,同意這是轉換心情的好主意,因為,她也開始擔心自己,就按著姐姐的提示,找到百貨公司樓上的電影院,她看了上映中的影片介紹,姊姊所說的香港電影,名為《七人樂隊》,由杜琪峯、洪金寶、許鞍華、林嶺東、譚家明、袁和平、徐克七位導演各自以菲林底片拍攝一段獨立短片,對應五〇年代、六〇年代至二千年代的故事。


麗玫覺得應該是好電影,剛巧今天是最後一天放映,她特別想看許鞍華、譚家明、徐克三位拍攝的部份,就買票進場看了。


影片第一段是洪金寶導演的〈練功〉,講一群小朋友在師傅嚴厲督促下苦練武功的故事,麗玫沒什麼感覺,之後,接著的第二段影片,是許鞍華導演的〈校長〉,講述六〇年代一家小學校的故事,其中有三個頑劣學生,面對被開除的勸說,不但毫不改過,更說要取回學費,使班主任黃老師為之氣結,她一直耐心教導,不料學生頑劣至此,不禁傷心流淚;校長知道後,以巧思訓斥三個頑劣學生同時感化之。校長與黃老師心意相通,是一份隱約流動的含蓄情意,卻始終沒有實現。多年後,已屆中年的一眾舊生聚首,昔日的頑劣學生笑談前塵往事,再黯然談到黃老師已於多年前離世。影片的最後,一眾舊生扶著白髮蒼蒼的老校長,到黃老師的靈位前致意。


影片很動人,但不只如此,麗玫本來以為就是一段溫情的春風化雨故事,但愈看愈驚訝,故事的場面細節,幾乎每一段都有點熟悉,竟想到《大江東去:司徒華回憶錄》的一段,難道,這段表面淡淡溫情的校園故事,以及校長、老師間的含蓄情意故事,原是紀念司徒華而拍?影片的文字宣傳介紹裡,卻低調地隻字未提及。


看完電影後,麗玫急步帶奔地離開電影院,百貨公司以各種時裝、美食招引她,但麗玫一刻也不願逗留,她衝出百貨公司,馬上趕車回到與姊姊合資開設的咖啡館,打開電動鐵捲門,再降下半段,亮了燈,到書架取出那本從自己曾擔任主管的圖書館裡偷出來的註銷書,《大江東去:司徒華回憶錄》,熟練地翻到全書的後半,第五部「莘莘學子情」的「收服三名頑皮學生」一章,第一段就有以下敘述:


我有三名頑劣的學生,……,他們是校內最頑皮的,強悍、無禮、吵鬧、打架、欠功課、不守校規、搗亂秩序,……黃少容老師對他們說,再這樣下去,便叫校長把他們開除出校。他們似乎不怕嚇,彥煜更攤開小手掌,要求取回學費,說道:「我們剛剛交了學費,如要開除出校,把學費退回給我們。」黃少容老師氣得哭將出來,向我訴說時,眼有淚光,神情激動。


是的,就是這一段,與剛才的電影情節相符。麗玫翻過一頁,再讀到以下一段,司徒華憶述自己想出辦法,順著「學費」的思路,很有技巧地訓斥三名頑劣學生,終於感化他們向好:


我把那三張五元紙幣放在桌上,說:「這就是你們剛剛繳交的學費。假如你們真的不想再讀書,就拿回去,返課室取回你們的書包,立刻離開學校,以後不要再回來。」我的話說得挺慢的,語氣也不嚴苛,要刻意讓他們聽得清清楚楚。福佑和豐材兩個已嚇得牙關和腳都震了,垂下頭來,誰也不敢去拿桌上的鈔票。我認為,他們還是留戀學校的生活的。


麗玫也是從事教育工作的,來台前在香港的中學任職教師和圖書館主任多年,故對這兩段敘述印象特別深刻,她的記憶沒錯,印證了電影中的片段,許鞍華執導的《七人樂隊》之〈校長〉,由吳鎮宇飾演的校長角色,完全是司徒華教育生涯的寫照。麗玫想起許鞍華由《胡越的故事》、《投奔怒海》以至《千言萬語》、《天水圍的日與夜》等電影中的公共議題與人文關懷,來到這時代,更能理解許鞍華在《七人樂隊》之〈校長〉裡,含蓄紀念司徒華之用心,就好像司徒華奮戰於香港民主運動幾十年來,看盡運動的成敗與一切策略的得與失。



麗玫重讀完司徒華回憶錄第五部「莘莘學子情」的「收服三名頑皮學生」一章後,再揭到下面的「我與黃少容老師」一章,讀到司徒華記述與舊學生的相聚:「我們都回憶舊事,但有些卻是苦澀的」,麗玫也有自己的前塵往事,她曾寫給已失蹤的丈夫,信裡提到:「志業中有奉獻、有犧牲,夾雜生命中有追尋有失落的哀樂,這就是人生」。所以,麗玫很能體會司徒華所說:「時光流逝,直面苦澀,把那些苦澀的舊事拋在後面,留在記憶中卻散放出溫馨。苦澀卻又溫馨,才是可貴的人生」;麗玫對丈夫的回憶,同是一段直面苦澀的過程,如今已沒有波瀾,變得明淨、純粹,回憶就是回憶、思念就是思念,不刻意抹去也不刻意重提,只是純粹的、上天賜予的生命畫面,順著季節的流動,告別前塵,化生點點滴滴的溫馨與祝福。麗玫翻到司徒華回憶錄的這一節,開始感到這書愈來愈重,但她仍願意承受。


司徒華再憶述,患有先天性心臟病的黃老師,一九八三年病逝,後來骨灰遷葬,「又因黃的哥哥搬了家,大家失了聯絡,都不知道骨灰龕的位置」,司徒華托請昔日三名頑劣學生之一的彥煜,終查到骨灰安葬的確實所在;於是,司徒華約同十二名舊生,前往致祭。麗玫馬上想到,剛才在電影院看到《七人樂隊》之〈校長〉中結尾的一段場景。


司徒華再憶述另一次的致祭,是他本人患病期間:「二〇一〇年重陽,我的病情轉壞,已入住聖母醫院。我堅持去拜祭黃少容老師,我不能像以往般,乘巴士到墳場。學生給我周詳安排,鄺松炎駕車來聖母醫院接我,還帶了後備氧氣瓶」,麗玫翻到這裡,已是全書的第423頁,後備氧氣瓶的重量,真教她難以承受,但她不應該放棄閱讀,回憶錄要接近尾聲了,畢生從事教育和民主運動、終生未婚的司徒華,在罹患癌症的末期撰寫回憶錄,寫到全書總結之前,「莘莘學子情」的倒數第二章,首次透露自己一段哪怕微不足道的戀情:


多年來,我都沒有提及。我覺得,曾經有過的愛情,足以我溫暖一生,假如有人心裡愛著自己,自己心裡又愛著那個人,就算是天人相隔,也是一種幸福。……這麼多年來,我不時在夢中,與她默默不得語而相遇。我們把這份純潔而含蓄的愛埋於心底。


一段即使未能結合卻更是深情堅貞的愛,一位不屈的抗爭者、反抗者和他的不渝真愛,是如此內外並通的一種深情。麗玫雙手捧著這本硬皮精裝的、隨著她流離到台灣的《大江東去:司徒華回憶錄》當中的第422與423頁,感到這書實在太重,她為什麼要承受這麼重的書?雙手捧著的書逐漸向下沉,直至麗玫的手腕失去力氣,書終於掉落,硬皮封面與封底連帶五百零八面書頁,重重撃打地面,發出沉重而短暫的一聲響。


半閉的鐵捲門外,疾馳過一輪重型機車的摩托巨響,從遠而近漸響,再從近而遠漸杳。麗玫稍稍平伏自己,拭去淚痕,環顧店裡兩面牆壁與座位之間幾列矮書架,她想向一本一本以書脊顯露名字的圖書問詢,可知這世道人間哪來一種堅貞深情?可以支撐她延續志業、求索自主信念之心。她明知此刻只徒然空問,卻仍盼待著,茫茫書界能有一語回應。


圖書不作聲息,卻並非無動於衷,書界有言:「聖人忘情,最下不及情。情之所鍾,正在我輩。」(《世説新語‧傷逝第十七》),書和人,身處「聖人」與「最下」之中間,同在一方大荒之域,焉能無情?正因其有情,書與人得以脫離「最下」,稍稍接近於「聖人」亦即是終極永恆之境,而距離之遠近,要視乎其情之深與淺、正與歪、善與惡。麗玫莫哀,容我為你進一言,來自書界,卻並非遙遠不可及之音。書界之音,你已聽到了,不就是環繞你身邊的,整家書緣咖啡館的「新潮文庫」、「三民文庫」,還有麥田、時報、牛津、青文、匯智、石磬,這些台灣與香港出版的華文圖書,與一室的咖啡豆共同烘焙、沖煮、歷練出的言語。麗玫你可注意到,書頁中一顆文字化作小蟲,風一動就振翅,起落浮沉間尋獲烏黑中的一點光,跌跌碰碰飛進咖啡杯裡,勉力在微溫的甘澀中浮游、在咖啡汁液的旋渦虛實間,掙扎中打個轉,便了解一切文字的消逝,都如此奔往一縷徜徉裊裊的咖啡煙。



書界有情,書界在旋轉,書界展示種種消逝的模型,在書頁間行走。


麗玫你可知,不,你當然已體會到,翻過一頁,讀了一章,原來已渡過了一歲。


舊書宛若舊歡,難忘地沉醉,也須放回原來的架上,書與人偶然相遇,還須各自分離,若竟戀戀不捨,只有徒然痛苦。


不必問,不必問,倘若你回頭,何妨再翻閱一會,只一會,輕留住往日的一頁。


書籍也在躊躇,抹去昔日留下的文字,換上新的,人生的新版,這樣就可以了嗎?何必氣餒,放下手中的書,只因它翻不盡,揭不去,人生不盡的文字。從小學、中學到大學,從應付考試的教科書、參考書,到自主渴求的奧義書、珍本書,可曾有問,書界茫茫,引誰獨來獨往?書頁寂寥間,可留下你或誰的一抹淺笑?


舊書揮不去,但知書頁應該閤上;夜了,連夢也寂靜了,再沒有文字婉轉親近。但只要輕觸一下書界的手,相契的真意一握住,就不想退回;人間如果有深情,何妨向書界說一聲,執子之手,莫失莫忘。


暴雷驟響,風雨如晦當中,萬家竟噤語若寒蟬;城市燈光破滅,歸家的人憑什麼指引?列車無聲,雲也低沉,救護車迴響著,城市蒼生呢喃的吶喊。書界也累了,無力再寫入累累的書頁,風一吹,書頁翻過不停,散出片片颼颼之聲。有些文字悄悄逃脫了,書頁留下更多空白,留待下一代的少男少女,寄望其勉力再攀登,如果他們願意探尋,也許重新寫入,也許城市會有新頁,未知述說怎樣的故事,會有詩歌嗎?會有情懷嗎?一本城市自主記錄的傳記,大江東去,大江東去,維港翻湧出歷史的波浪;從一八四一、一九一一、一九四九、一九六七、一九八九,一九九七,以迄於今,總有不息的浪濤盡,淘洗一代又一代;浪濤盡,浪滔滔,粵語歌夾雜國語歌,上一代孜孜不息唱不停,如此慰藉一刻島與半島蒼老疲憊的心。不只商業大廈與工廠大廈湧出倦極而無表情的下班者,連每所學校──無分小學、中學與大學,各自也逃出三三兩兩無人留意、無人關心的身心虛脫下班者,辛苦了,港九兩岸的霓虹、萬家燈光皆見證,獅子呢喃的最後一聲叫吼。


書頁翻飛,文字如雨,一筆一劃般滴下,不知何時被蒸發,誰去記住?時雨漠漠,人面飄引,波浪間可有你懷念的人?麗玫莫心灰,麗玫休喪志,好好的在台灣活下去吧,不必記掛我,我所在的書界,宛似你遊歷過的台中市立圖書館總館,一棵智慧樹下,天光流頁,書影無盡,花草有字,頁間留芳;但願書界中的你我,如此流動往返,香港的山色雲影間,仍有你留下的書頁,永駐我身旁,一直相隨,莫失,也莫忘。


──〈野玫瑰與書〉第三章,二〇二二年十一月九日完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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