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有陰道,亦無子宮。我的身體是座荒涼的空城。它未曾等待,與迎接任何事物。它唯一的作用,是排斥。
讀畢安妮‧艾諾作品,我滑開銀幕,在新底稿上敲寫這行字。
電影《正發生》(港譯:《孕育》)原著小說《事件》(l’événement,台灣初版翻譯為《記憶無非徹底看透的一切》)如此強烈,恍若旱燥沙漠裡抬頭,恰逢直刺雙眼的殘忍陽光,那痛,與切身感受,能讓一個陌路的,相隔無垠大陸幽深海峽的遠岸生理男性,如此哀愁。
身為創作者,貫穿安妮.艾諾作品的最大特質,許是「共感」(l’empathie)。將自我溶解於群體,用串連起的複數經驗感同身受,在不同的生命節點,叩問當時對應的政治經濟,與法律情境。
異秀之人必然無比挑惕,有甚至近乎偏執的完美主義。安妮・艾諾此方特質,或反映在她回覆外界評價其作時所貼上的任何標籤分類。
當人們議論「自我虛構」(l’autofiction);她強調此生多數創作,近少虛構成分。文學研究者奈莉・沃芙(Nelly Wolf)以為《位置》(la Place)可視作安妮・艾諾的分水嶺,先前的首三部作品《空衣櫥》(les Armoires Vides)、《他們所說的或空無》(Ce qu’ils disent ou rien)、《冰凍的女人》(la Femme Gelée)雖皆以第一人稱撰寫,但可視為「虛構的第一人稱」,內文裡仍有小說式的戲法,風格可與法國戰前的人民文學相提並論。
安妮‧艾諾則認為寫作《位置》時,她所摒除的,並非虛構的第一人稱,而是「上演/展演」(la mise en scène)。此後,她所在意的,已屬「事件/事實」(le fait)。
當今評論慣用她當年訪談中,論及書寫時所提供的詞彙:「平面的書寫」(l’écriture plate)。一種無過度修飾的,揚棄隱喻與詩歌般雕花洋溢,如打磨至極薄而利的刀尖,能穿刺,與割裂(「我對文字的想像,是石頭與刀。」安妮‧艾諾道)。她的字句化為清水模,灰泥,硬磚與尖瓦,架構出一座後工業時代諾曼第冷調廠房,窗外寒陰。承認自身承襲賽林(Louis-Ferdinand Céline)以來的「暴力書寫」(l’écriture de la violence)傳統,但近年艾諾對舊有定義搖晃浮動,遂複言:文學不可能是平面的,當時她所指,僅為一種手法,以表社會學式的客觀性。純事件,不起任何作用,不挾帶私人特質,與讀者間不存在任何複雜性。「我今天或許會稱之為『事實書寫』(l’écriture factuelle)」。她說。就安妮‧艾諾而言,書寫本該走得比文件與報導更遠,其中包含對形式與說話聲音的考量。
人們議論自傳。
「我拒絕歸類於任何一個明確的種類,無論是小說或自傳。」她態度堅定地回覆。
人們議論陰性書寫。她聳起雙肩。
唯獨「自我的社會學式傳記」(l’autosociobiographie),這由她開創的新詞能獲得艾諾認可。其中傳記指涉的對象,是生活中的他者。「活在他者之中」(être au milieu de)對艾諾甚為重要,她曾言與人群的分離與所在間的拉扯,是她寫作的動員支點。
之間是游移,模糊,永遠的進行式。拒絕任何加以綑綁的符號。
之間擺盪的距離總有粗略範圍,那是艾諾政治上的左傾態度。階級、統治與被統治、被剝削的、癖性(l’habitus)。艾諾不諱言受法國社會學家布迪厄(Pierre Bourdieu)影響,而馬克思主義亦屬其研究範疇。從務農的文盲祖父,由工廠作業人員轉為開設雜貨咖啡店小本生意人的父親,再至受高等教育的她,所歷經的階級轉移,艾諾以家族書寫回應:父逝後所寫的《位置》,以母親為主軸的《一個女人》(Une Femme),直言叛逃原有階級感受的《羞恥》(la Honte)等皆為此系列代表作。
儘管不將自身與陰性書寫掛鉤,但主題上,擺盪於階級意識另一端的,是艾諾對女性處境的關注。
看似泛泛,《簡單的熱情》(la Passion Simple)與《事件》二作,可明確勾勒出艾諾對這議題的「次擺盪」。
《簡單的熱情》是一本外遇之書。
「這夏天,我第一次在電視頻道Canal+上,看了限制級電影。」艾諾如斯開場。為期兩年。孩子早已離家就學,艾諾與自蘇聯東歐國家的外交官A相遇。A總穿聖羅蘭的西裝,Cerruti領帶,喜愛名車。他說話文雅,不諳粗語。A已婚,為防妻子疑心,他僅於難得的閒暇時刻走長長的路,只為找一架可用的電話亭。
想見你。A說。
待A馳騁遠去,她不洗床單,只為保留他遺下的精液氣息。
思念嚙咬,翻騰。活在等待中(羅蘭巴特般的戀人啊)而不能主動聯繫,艾諾神思恍惚。熱情焚殆理性。若今天能聽見A的聲音,她願捐數百法郎給慈善機構,艾諾祈禱。她接受丹麥學術座談僅為了寄明信片給A任職的大使館(他沒有收到)。她重複所有動作,穿同樣的衣服看同樣的書,預約牙醫,只因A當時或之前之後掛了通電話給她。
寫幽會時當面給予,看完即撕的信。
為他買新衣服新口紅新鞋(她認為在A面前有重複打扮是對這關係的污辱與不敬)。
看所有關於他國家相關的書籍。
《簡單的熱情》如此深刻,帶點極簡主義,是關於激情的炭筆素描。但一如她所有著作,靈肉經驗叩問的,終究是書寫(「妳之後不要寫一本與我有關的書。」A說。)
「我認為寫作必須朝此方向:性愛場面激發的印象,這種不安,驚愕,與道德判斷的懸置。」艾諾另於書中回覆:「然而我沒有寫一本關於他的書,也不是關於我。我僅還諸於那並非為他所撰,他或許也不會看到的文字。這單獨的存在帶領著我。一種禮物的移轉。」
特定情境的瞬息心緒導發共感,召喚群體。
一次,當艾諾在家裸身,朝冰箱走,欲取啤酒之際,她想到了那些女人們,已婚的,未婚的,作母親的,那些在童年午后居住區偷偷迎接男人們的複數群體。
艾諾亦猜臆,一群複數的女性穿越過A的身體。
A離開巴黎後,她決定前往診所作愛滋檢測。在寂靜的診所等待,她憶起60年代自身的非法墮胎經歷。等候區繁雜種族,性傾向的人與身體,流轉成《事件》一書的起頭。
歷經千辛萬苦曲折迂迴,她終於讓一個女子將探條置入體內(她在去程想起逃往英國的科索沃難民們)。
五天。
返校區,和友人O一齊去電影俱樂部看《波坦金戰艦》,席間她下腹劇烈疼痛。她回宿舍房間休憩。她強烈地想要拉屎,快速地跑至走廊另端的廁所,宛若投擲一枚手榴彈,腳下激起的水花噴濺至身側牆壁。
低頭目睹下體垂掛一條紅紅的線,一名小小的浴者。
Mizuko,水子。日文裡的小產嬰兒。艾諾想到。
(從羊水至盥洗廁間污濁液體再到冥河的輪迴?遠岸的我如此疑惑,未有答案。)
她將它捧於手心,沈重地走回房間。她要求O抄起剪刀裁截臍帶。
《事件》描述的肉體疼痛與心靈震盪,不依時間的反覆沖刷而淡稀輕盈。出血過多,墮胎後續入院治療所遭受的待遇,(「為什麼不告訴我妳是名大學生?」急救後,一名夜間實習醫生如此責怪艾諾。)面對墮胎,工廠女工與文科大學生的差別待遇,未婚待產婦女遭受的冷眼,階級內部隱含的微型結構。法國學運前國家機器的不平等與失衡運作,自是眾人討論焦點。
但更令我動容的,是書中許多關於遭受此等重大「事件」後,關於書寫的反思與叩問。
「我不是一個修水管的工人。」(手術房裡,面對艾諾諸多疑問的醫師大聲道)。
「妳需要處方簽。」(出院後,艾諾步入藥局欲購子宮止痛錠,藥師冰冷回覆。)
Formica塑料貼版的牆,裝置探條的盆子右側有一把髮刷。手榴彈。
生命中,微小,看似不具任何重要性的碎片斷語,為何在三十多年洪荒滌洗後,依然頑強存在?那意料之外的堅硬事遺,成了艾諾用於拼湊「真理」(la vérité)的標記與符碼。
描繪真理,是書寫的唯一使命。
除理念上的緊密契合,《事件》於我,更似劃開一道裂口,屬於記憶,疤痕越擴越大,深埋著疼痛真理愛與迷惘。疤痕擺盪,在安妮‧艾諾與我之間。
多年後為了重返現場,艾諾搭乘地鐵回到巴黎十七區(那名為她安裝探條的女士居所)。
她在 Malesherbes 站下車。(那是我居住巴黎時,每日通勤至研究所就學的唯一座標。)她經過卡赫汀涅通道(那是巴黎索邦外語學院斜後側一條窄仄小巷。)。
她在那裡被生死穿越(我在那裡被生死穿越。)
「之間」幻作水紋蕩漾,漣漪。記憶與共感跨越時空,種族,性別而來。
但不似安妮‧艾諾與同她相連的諸多女性群體。
我的身體無能生育,它唯一承接的,僅有書寫與死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