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ut home was the blur of my body, in which the same bloodstream didn’t flow twice, in which a deep breath made my lungs embrace my heart tighter, before letting go.
— Ae Hee Lee(1)
最近一個朋友問到,「你有幾多朋友走了?」我數算著,加拿大,英國,日本,台灣,馬來西亞、澳洲,從星球的北到南...... 近一兩年間,幾乎沒有一次與人相敘,能避開「有沒有打算走」的話題,幾個月前碰面時說會留下的,有些都已經覺得待不下去,唯一可以確定的是未來如此不確定,每一次碰面都已經在道別。
我想,不到自己離開的一天,也不會明白離去的心情。看著朋友沒剩幾件家私的房子,突然那麼空蕩,牆上曾經掛著畫或是書架的釘痕,久沒有露出的牆身一處處卻顯得新亮,地上放著一袋二袋要送人或丟棄的家品雜物,盆栽等人認養,另一邊牆下堆著要寄運的紙箱,房子也得割價求售。這之前,大概一直忙著辦文件,安排各種瑣事。「在家」的一切感覺與器物,拆件分裝,異地重組,不知會丟失幾多?
我聽見差不多的說法:斷捨離,第二場人生,另一種生活方式。反正這裡甚麼也保不住,過得那麼壓抑、窒息,有小孩的為了小孩,家人愛侶也想換個環境,就當是嘗試,能找到甚麼工作就甚麼工作,見步行步...... 因為讀過黃碧雲的〈失城〉,也看過那些把外國生活說得很美好,差點沒說後悔沒有更早的人生勝利組故事 ,我知道這些心理建設的必要。若非正處「收成期」,帶著一筆巨款到外國買屋退休,或本來在國際間流動自如、人脈與文化經濟資本充裕的菁英才俊,要離開熟悉的生活環境、語言和文化,離開朋友家人,放棄半途事業,在人生路不熟、沒有茶餐廳的異地重建生活,怎麼都談不上輕易。其實你明我明,中年未老要移居外國,不是長途旅行,不是工作假期,沒有玫瑰色的濾鏡讓一切看上去很美,只是把半生勞累所得,左支右絀,押注一個未知的「機會」放手一博,只是想從很壞的境地逃離,去一個沒那麼壞的境地。唔得都要得。如果不是這樣,還可以怎樣?
青年人呢?根據今年七月發表的一項調查,年齡介乎15-34 歲的1054名受訪者中,「有近半(48.7%)估計個人10年後會留港定居,而表示會到海內外定居的共佔兩成(19.6%)」 亦言之,幾乎每五個受訪青年便有一人打算離開香港,另有逾三成意見游離。該調查亦發現:「最多受訪青年期望見到 10年 後的香港是一個自由之都( 38.3%) 、 繁榮穩定(32.4%)及宜居城市(25.2%);而最想香港能夠實踐的核心價值是「自由」(59.7%)、「民主」(41.0%)和「法治」(35.9%)」。此外,受訪者中「六成七(66.6%)不認為特區政府信任青年,過半數(51.3%)亦不認為社會大眾信任青年;另有六成四(63.6%)不認為自己信任特區政府。」 (2)
渴望自由的青年世代,生活在一個武官當政,老海鮮與傭才當道,禮樂崩壞,互不信任的社會。「未來」若非已被整個取消,會是個怎樣的未來?
每個人心裡都有個天枰,甚麼值得,甚麼不值得。留戀或是持守,或是追求,或是Push Factors,Pull Factors。也談不上是選擇,就算把心一橫「選擇」離開也要看有沒有條件,你可以想像一隻郵輪快要沉沒之時,卻有移民官與海關職員檔在「救生艇」前面,逐個乘客審核資格,才可分流登上救生艇?
「你是否在深圳河的這邊而不是另一邊出世?」
「你是否最近五年內於這間、這間、這間,而不是另外那些大專或職訓院校的畢業生?」
「你或你的父毋,在 25 年前是否合符這本全世界的海關都認不出的護照的申請資格?」「請出示能夠一筆付清簽證費、未來30 個月的醫療保險費、未來半年生活開支的財力證明。」
「你是否擁護異性戀一夫一妻制?請出示你與配偶的結婚證書或同居證明。」
「你有否長期病患,需要依賴公共醫療系統?請出示最近半年內於指定醫療機構進行的體檢報告。」
「你曾否與本國或其他國家/地區逾期停留或違反其他相關停留條件?請申報你過去十年的旅遊史,及所持的護照或旅遊證件號碼,並出示此等證件之逐頁存照。」
與那些被迫流亡,被告被監禁的人相比,移民者眾,也叫不上走難。倉惶離開,也許有一點凄涼,不捨的心情可能也有抱歉,不適宜過份表達傷感,也就只能拍一拍肩或擁抱一下,祝福一切順利,找到自己想過、過得去的生活,期待他日再見。麻煩隨時來拍門的朋友,慶幸你能離開,珍重,要好好活著!
每個都說,你一定要來探我們,我們很快又會再見⋯⋯但不免也有點被遺棄,落寞的感覺。看著一個個朋友離開,卻更像失去了自己,像大塊小塊皮肉逐一被割去。如果喜歡的朋友不在身邊,「我」其實是誰?
此處,彼處,再沒有人會記得,那些讓我們變成今日的我們,被時光淘洗剩下的舊事、舊情誼。我是那麼健忘的人,若然沒有了這些朋友,便會忘記生命中曾被看見、觸碰過的自己。記憶中的那個城市或對它的複雜感情、它壓印在我們身上的傷痕制約,記憶中的熱情與歌酒,年少輕狂的我們,不會在其他人面前展露的心、笑顏與淚,如今想來已是最好的時光,便都無可憑證。
已經是最好的嗎?我仍然不知道,在這個地方,這樣便過去了的半場人生,是否值得那麼疲倦費力地活。
現實中,有一重一重穿孔、屈伸的邊界,把我們相隔,並不是信心和意志就能讓我們穿越,也不是訴諸一個本質化的「香港人」身份,一種曖昧的暗語,品味隨俗的文化圖騰或朦朧的家園想像,就能忽略差異,妄稱之連結。心靈的真實交流,平等、互想養育的社群關係,如何在身體不在場,或嚴密監控的條件下發生?文化的傳承,會否因離散者與留在此處的人們,兩者生活經驗的落差,面臨的挑戰不同而斷裂?
抑或,這些都是文學工作者必須要思考,持續以實踐回答的問題?
「⋯⋯就彷彿在這兒曾經有過那麼多的愛,愛天上的白雲,掠過的飛鳥,路邊的小花,街角的樹林,夏天的女孩和遇見的每一個人。因為熱愛文學,就是熱愛生命。它既是時代付與的,亦是與生俱來的。」(3)
(1) Ae Her Lee (애희). “A Study through Homes”. Poetry. June 2022. See: https://tinyurl.com/42ta9w76
(2)香港青年協會,「青年對香港未來的願景」調查結果,03/07/2022。見:https://tinyurl.com/5t3akhzh
(3)鍾玲玲〈從前曾經,如今依然〉,《生而為人》,香港:水煮魚文化,2014,頁9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