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文學的啓蒙老師有兩位:其一是戴天,另一位是古蒼梧。戴天談詩多言西法;古蒼梧則重傳統,他說中國詩的其中一個最大特色是「呈現」,又說三、四十年代,新詩已踏入一個成熟期,他與温黃合編的《中國新詩選》(1975). 就特别提到聞一多、馮至、卞之琳、朱湘、穆木天,臧克家、艾青、何其芳、綠原、田間等優秀的作品。對一個當時只識冰心和徐志摩的我,無疑當頭棒喝。
我認識古蒼梧始於1970年的九龍華仁夜中學:當時他教理科班中文,我讀文科班中三。我無緣受教,卻有緣慕名跟他去了《盤古》幫忙做校對。《盤古》是戴天和胡菊人的居所。有一次詩作坊聚會,我有幸參與。在座的有戴天,古蒼梧,李國威,鍾玲玲,淮遠和劉天賜等。學習和模式開了眼界。於此又同時認識了《盤古》的岑逸飛和梁寶耳。有次陸離上來,嘩嘩啦啦大叫大笑的一個女孩,她可是中周的編輯啊!而中周是我文學的搖籃。
古蒼梧給我最深刻的印象是談詩,古蒼梧既有學院訓練,却具備傳統中國文人的性格,嚮往自由,不受束縛,而且包容性強,有個人的見解,但也不排斥其他人的看法。他認為很多所謂現代派的作品,是依照西方現代主義的理念而創作,因而淪於虛假。
創作,或載道、或言志,都要有真情實意,並以準確而有創造性的語言表達出來。他一再強調,創作應該是作家對生命的體驗,對人類要有所關注,否則難以動人。
當時台灣流行潛意識誨澀的詩,並影響香港的詩人。古蒼梧提倡明朗透明的詩,於是寫了一篇評論——「請走出文字的迷宮」,副題是「評七十年代詩選」。七十年代初,古蒼梧赴美參加美國愛荷華「國際寫作計劃」,深切反省新詩的前途,並撰文「新詩的出路」,寄回中周發表,引起廣泛的回應。以後跨媒體新詩演繹,或者於此時開始萌芽。
戴天和古蒼梧是有趣的兩位老師:古蒼梧低調穩重,生活態度內斂儉樸。印象中與古蒼梧見面,一是茶,二是談,未去過餐廳,更遑論吃飯;戴天剛剛相反,多是吃和酒,那怕家居見面,也要切一碟火腿,倒兩杯加飯。 兩人性格迥異,辦詩作坊卻成天作之合,影響了一代詩風。
但古蒼梧七十年代這樣一位溫柔醇厚的詩人,返港後卻180度轉變,走上了「鋼鐵巨人」的叧一條文學路。他編《盤古》,《文學與美術》和《文美》,貫彻了個人寫實的信念和想法。温健騮死時,古蒼梧為文曰:「你走了,還有我們!」流露了痛失戰友的悲鳴。及後《文美》辦不下去,他又轉戰《八方》,回歸初衷。
九十年代初,我與他在「香港文化促進中心」見面,他對文學好像真的灰心了,說:「我的文學書全部送人了,你要嗎?」於是我得了一套魯迅的五十年代版散文集,另外是俄國作家的短篇小說集。以後的古蒼梧興趣轉移,成為一個崑曲専家。關於崑曲,古蒼梧說:「走向崑曲,是性格使然。」他隨遇而安,因緣際會下,踏上了這條不歸路。
六年前《大頭菜》創刊,我與馮珍今設計一個「向前輩致敬系列」,第一個想到的就是古蒼梧,當時他仍在家收徒,行古風,為徒弟煮飯。我們談了二、三個小時。難得他老而不頹,談話閃爍理想和希望。想不到突然遠行。半世紀師生弦斷,往事卻如在目前;生死本常事,何須鳴呼哀哉?擱筆泫然,不能自已,吾師,一路好走! 學生夢南恭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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