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查映嵐專欄:火宅之人】關於一些媚俗風景

專欄 | by  查映嵐 | 2021-01-25

像我們這些個性不佳的人,向來習慣自命不凡,生活的樂趣之一就是瞧不起人。儘管被訓練得臉部隨時能掛上禮貌微笑,心底還是時常暗暗想,嘖,這個世界真是充斥著媚俗之物哪。而生於這個世代,有什麼比打卡、KOL、以及IG美學更完美地表現「媚俗」這個詞呢?那些美侖美奐而千篇一律的身體、姿勢、表情、妝扮、構圖、裝飾、擺盤... 還有精心選取的濾鏡,空洞而無意義的正能量文字,看了真是白眼反到摳不回來。


也因此,每次旅行的時候,對於那些照片中看來很「歲月靜好」的風景,總是立刻起疑心、本能地抗拒。去年去網走,僅逗留短短兩天,更是沒理由為了打卡而到處跑來跑去拍美照。那次特地坐六小時火車橫越北海道,是為看隆冬之中鋪滿流冰的鄂霍次克海(運氣好的話還能看到躺在冰上日光浴的海豹!),另外也想看的就是曾以關重犯聞名的網走監獄(包括西南戰爭後被明治政府逮捕和流放的政治犯)。除此之外,就想在網走到處走走,感受當地人的生活風貌,也可以多享受一下花重金訂的溫泉旅館。


很遺憾,實際上身處網走才發現,「閒逛」或「蹓躂」都是癡人說夢。首先,所謂下雪,並不是似有還無、柳絮一般的飄雪,而是大顆的雪花夾著狂風撲來,只要一踏足戶外就感到被上帝惡意攻擊,加上在不斷加深的積雪中舉步維艱,雪中漫步的幻想宣告破滅。再來,北國小城,人口確實不多,地方卻並不「小」,除了港口附近的碼頭、巴士總站、市街等,其他的設施、餐室都與彼此維持著禮貌的距離,也有些沿山興建,動輒相隔一小時以上的腳程,在風雪橫飛的狀況下必須倚賴此處市內唯一的公共交通工具:巴士。又因各路線都是每小時一班,而沿街店舖甚少,萬一錯過班次,很可能得在風雪中發呆一小時,所以結論是,這兩天必須按巴士到站時間嚴密規管行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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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埗第一天馬上參觀了網走監獄,第二天一早坐船遊過心心念念的鄂霍次克海、在晨光中感受北冰洋捎來的寒風,心滿意足,然而從早上十點半開始就無事可做,便計劃去市外近機場的景點「童話之丘」,以及介紹鄂霍次克海地理與生態的流冰館,兩者算是順路 。開往機場的巴士過午才開出,時間充裕,我便去旅遊網站介紹的古早味日式咖啡室閒坐一下;也不能說是特意選人氣店,而是路上根本沒有任何咖啡店或餐室。咖啡室的暖爐烘焙著客人結冰的靴子,各種擺設——座鐘、掛鐘、木書桌、大提琴——溫馨而雅緻,還附送像從日劇直接走出來的媽媽型老闆娘。巴士站距此才三數分鐘腳程,我便很愜意的享受這珈啡時光,到中午施施然結帳離開,然而來到Google Maps標註的地點,卻不見巴士站牌的蹤影。這下完蛋了,難道是從巴士總站開出?巴士站在五百米外而我有三分鐘。唯有一路奪命狂奔(在這裡沒見過趕時間的人,希望沒有嚇到當地人),從遠處看見我的巴士準備進站了,覺得應該沒戲,但還是搏盡無悔,瘋婦一樣奔往車站,鼻腔胸腔都快被冷空氣凍傷,竟又想起《風河谷謀殺案》中那個因為在雪中跑太快而瓜老襯的倒楣角色——結果一拐彎,巴士還在,差幾秒才開出,不禁感嘆好運,既趕上巴士又撿回一條小命。總之,就為了那個網站介紹的、說不定很俗氣的打卡點,我懷著必死的決心,才終於趕上這一班巴士,還真是諷刺。


照片中的「童話之丘」,是圓圓的山坡頂上遺世而立的七棵樹,確實如童書插畫一般別緻,我想像是離公路有點距離的地方,可能還得從車站走一段路才到。巴士到站後一看,卻沒有任何標示,公路兩旁只有雪和樹,遠處似乎分散著一些小屋或倉庫。正納悶著四處張望,結果照片中的風景原來就在馬路對面,而且,那七棵樹一點也不遺世,最左側那棵不遠處就有幢紅頂小屋,以及第八第九棵樹——「童話之丘」原來牢牢鑲嵌在庸常人間。樹木位處的山坡也是田野,有明確標示不准內進,所以是只能從特定角度遠觀的風景。來到這個位置的人,當然都是看過介紹、為了心目中的童話境而來,所有人的視界都被預先設定好,想必來到就比對他人拍的照片,找一樣的角度,排除一切雜蕪,親手拍攝一次那純淨風景,好誘騙下一批呆子特地跑過來繼續拍一式一樣的照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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反正我既無別事可做,也喜歡包覆著田野那大片渾厚光潔的新雪,倒不介意當一回呆子;只是想到無數人在此地重複著機械性的拍照動作、機械性地感動,不免覺得有點詭異。


經過童話之丘一役,我對於另一個打卡景點「北浜駅」疑心更重了。此處是北海道釧網本線的一個毫不起眼的車站,小到連站務員都沒有,原來的站務室則改裝成咖啡室;而它之所以在華語圈中聞名,是因為《非誠勿擾》曾於此取景——最後一點令它顯得特別可疑,很可能根本就是專為網紅而設的惡俗景色。問題是,我在童話之丘後的目的地「鄂霍次克流冰館」規模極小,無法消磨太多時間。我盡可能放慢腳步,對著螢光色的流冰天使發呆(那是一種只生存於北冰洋與南冰洋的深海生物,又名裸海蝶,在小小的半透明身體上長著一雙更小的「翅膀」,就像蝴蝶或天使一樣),進入放滿真正流冰的體驗室、在那據說-18度的房間試圖將濕毛巾甩成冰棒(但失敗),甚至還跑到天台的瞭望台看了個夠本,再到入口附近的精品店仔細查看各種紀念品,最後還吃了鹽味軟雪糕,這才花了一小時左右。下午四點不到便坐車回鎮上,沿路細看巴士跟火車的時刻表,這才發現這一班巴士可以完美接上往北濱的火車——16:35抵達北濱,17:00回程,十五分鐘左右的車程,剛好又能接上17:30回旅館的巴士。


遂覺得這就是所謂命運的召喚,也就唯有俯首聽命。在網走車站,火車還有五分鐘左右才開出,月台迎向這一天的魔法時光,夕陽靜靜鋪在積雪上,拉出的柱影宛如日晷,金屬的列車車身則鍍上一重聖光;我和另外一些乘客忍不住來回走動,從不同角度拍下這珍脆時刻。這一段的釧網本線緊靠著鄂霍次克海行駛,早上印進眼裡的流冰景象又回到眼前——明明同樣是流冰,卻是截然不同的風景,收起今早幾乎是過份的明亮燦艷,如今只漾出曖曖微光,有種素淡的遲暮的溫厚,餘暉中的遠山則泛著紅暈,是讓人得到大安慰的風景。那一刻我覺得,這條路線的列車駕駛員真是世上最幸運的人了,每天都沐浴在這風景中,肯定也是浸透了靈氣的——當然這也不過是亞熱帶人的幻想。說不定車長早就厭倦了在冰天雪地中生活,只是苦無勇氣移居到溫暖的地方。


在北濱駅下車的人幾乎全跟我一樣,甫下車便拼命拍照。車站老舊而鐵軌外就是冰海,不過有圍欄擋著,無法接近;站旁有個木製瞭望台,約有三層樓高,可以眺望鄂霍次克海,以及逐秒黯淡下來的天色。正自在高處捨不得下來,忽見不遠處有些人橫越路軌,走向更靠近海岸的地方,便去看看,原來真可以走到海邊,甚至能伸手撫摸浮冰。可是此時回程的火車還有幾分鐘就要進站,一旦平交道的欄杆降下,便無法走回車站;掙扎幾秒,終究還是沒走到海邊,回到月台卻意外拍到火車在最後的殘陽中進站的光景。這情境像某種隱喻,關於生命中許許多多的求而不得,亦關於那或許同樣多的無來由的賞賜。


也就不得不承認,自己心裡也藏著濫俗的板塊。也許我跟所有我瞧不起的大俗人,喜歡著一樣的風景。而我的iPhone,卻似乎比我高潔得多,更厭惡媚俗:它在我回港後不久便宣告徹底壞掉,試圖整修也無法復原資料,在我還未來得及打卡的時候,便將我拍下的所有爛俗照片都刪除一空。在雪天吃過的美味湯咖喱、火車上看到的雪景、正值燈節的小樽運河、札幌的雪祭、開拓之村、円山動物園,那些我喜歡的地方,都將隨時間過去,失卻愈來愈多的細節,連那虛假的童話之丘風景我也覺得非常可惜。卻又因為不甘心,我總是頻繁想起那一次旅程,又時常重看僅餘的十來張照片(因曾傳給親友而被拯救下來);反而是沒遺失過的幾千幾萬張別的照片失寵於硬碟迷宮中,也不知何時才會再次被臨幸。


「記憶體所存之物並不等同記憶,過度記錄與過度儲存不也是俗氣又無意義的舉動嗎?」要是剖開我那部憤世嫉俗的iPhone,說不定會聽到這樣的心音;而我卻每天繼續過度拍照與過度分享的生活,大概今後還是會一邊瞧不起人,一邊裝著看不見自己血肉裡的媚俗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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查映嵐

寫字的人,專業是當代藝術評論,有時寫散文、訪談、書評、電影隨筆。合著有《農人の野望︰大地藝術祭與港日鄉城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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