即係你去到卡拉OK房,搵何韻詩或鄭秀文或陳奕迅或謝霆鋒,或者更多更多的香港歌手,他和她總有幾首演唱會版本的medley。你只要選一首歌,就可以唱足十幾廿分鐘,裏面有快有慢有新有舊有高音有低音,有笑也有淚;那是好多好多首歌,又只是一首歌。
維園年宵就是這樣一個豐富的故事。但我開始喜歡唱medley,卻是好多年之後的事。
魚蛋會唔會起價
講年宵,要先寫她的前世,就是年宵的攤位競投,這一幕通常在花巿舉行前三個月上演。拿一疊A4紙,上面印好了整個年宵巿場的平面圖,看著拍賣官逐個號碼叫賣,台下好幾百人舉手競投。以維園年宵為例,熟食攤檔的叫價當然最高,租金可達四、五十萬。
看投標是一場年宵預演,有時都幾好睇,可我每次都不是自願想去,只是「上司叫到」。現場有什麼人投標?例如桃花王、桔王、蘭花王,總會順口問他們幾個沒有答案的問題:「今年暖唔暖?」、「花開早唔早?」、「預計銷情好唔好?」又會遇上幾十萬投得熟食檔的老闆,問他:「魚蛋會唔會起價?」、「䶢蛋薯片是否即炸?」。還有一個老師帶著幾個學生的「學習團」、一班朋友的「喂喂喂」,也有搵真銀的、想散貨的、熱血的尋夢人,各有自己經營年宵檔的理由。
逛花巿我也算經驗老到,而且總是第一天就現身,那是年廿五。採訪年宵新聞曾經是我做記者的惡夢,維園花巿基本上有接近五百個乾濕攤檔,乾貨佔了逾六成;記者於開檔的第一天下午,就會在幾百個攤檔之間來來回回,找特別的玩意、有意思的產品、諷刺味夠強的賀年揮春。眼睛是如此忙碌,要看賣物的人,要看買物的人,要嗅他們背後的故事。
想翻身的男人
那一年我剛入行,被指派去維園採訪年宵新聞。我苦無頭緒,遂在攤檔之間不斷繞圈子。偶然感覺頭上「嚓」一聲,遂往上望,眼前直射出來一架小火箭。「十五蚊一套!」一個男人跟我喊價,話未講完,那架小火箭像個降落傘,徐徐落在我的跟前。
「所有故仔都係問返嚟。」我腦海響起了記者的天字號金句。
打量一下男人,我倆就聊起來。他說自己失業半年有多,這次向兄弟借貸十萬元,一手一腳由構思草圖,再北上找工廠製作,最後完成了這支火箭,「搵錢,想翻身,家裏仲有三個女。」男人的故事,似乎比他的火箭有趣,但我也不得不了解一下火箭的原理。
他說自己小時在大陸,就是專門用橡筋捆住樹椏,再執來一塊二塊碎石,瞄準天上的雀仔,一把射下來,「都係用返這個原理。」他用便宜的塑膠做樹椏,以薄膜製火箭,再加一條特粗橡筋,「一套有齊幾樣嘢。」
「好唔好賣?」我也試著把火箭射上半空,問他道。
「一個早上賣了三百套。」他有點自豪。
我倒是有點出乎意料,再問道:「做了多少套?」
「三萬,做生意才能翻身。」
很想「翻身」的這個男人,他說自己97年前炒賣樓,曾賺得盤滿缽滿,一場金融風暴令他幾乎破產,於是只做個看更養妻活兒。「我兩個女都大,係最細那個好細。」他跟我說,半年前被炒魷,想過死,但不忍丟下幼女,活著便要「翻身」。
這不是你老竇吧
十幾年前的訪問,到今日我仍然講得出其中細節,是因為這個「一飛沖天」的故事,後來成了報紙年宵新聞的頭條。而當日那份報紙,我保存至今。這年之後的好幾場年宵,我也是年廿五就在維園裏尋尋覓覓,看看medley裡的哪一首歌,我會碰巧聽見。
不過做年宵採訪,始終有個限期。有一天上司不再指派我去看投標、逛花巿,我也樂得毋須用記者的身份,豎起鼻子周圍去嗅有意思的故事。但有些種子丟了入泥土,你就是阻止不了它終有一日會嚇你一跳。
距離我訪問那個男人的小火箭,又過了十四、五年。有一日我正在備課,打算跟學生講一下節慶故事的採訪例子,就翻出來這份「一飛沖天」的報紙頭條。我把文章再讀一遍,文中那個姓李的男人,輕輕觸碰了我的直覺。我把這個男人當日的訪問照用手機拍下來,發送給一個朋友,講笑寫道:「這不是你老竇吧?」
她秒速回覆:「係我老竇喎。」
我寫道:「吓,我十幾年前在年宵訪問佢喎!」
她答道:「那是我阿爸第一年擺檔賣火箭,當時我三姐妹都在檔口裡面。」
接著她又傳來一個訊息:「那年年宵大賣,賺了錢。之後我爸念念不忘,一直想複製成功。現在屋企仍有一大箱火箭,擺了好多年。」
香港的2020
我跟這個朋友相識於2013年,她是我一篇人物訪問的主角。不知不覺之間,她也成為了medley的其中一首歌。我當日曾為她的故事寫了四千字,難以在此詳贅,而她的故事亦關乎其失聰的妹妹。長話短說,她的妹妹在更早以前,結束了自己的生命,而這一種失去,徹底改變了其姊的人生,這才讓我碰到她那首歌。
維園年宵是一個很豐富的故事,裡面充斥著好多條聲音頻道。只是沒有想過,這種年復一年必然進行的活動,竟然在今年戛然而止。收音機壞咗、卡拉OK執笠,年廿五到年初一清晨的年宵巿場,在香港的2020年,會因為反送中運動而取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