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29年,廢名,28歲。
「額如螳螂,聲音蒼啞,初見者每不知其云何。」是周作人回憶中第一次見到廢名的樣子。當時廢名還是二十剛出頭的小子,離家來到北平讀書,偶爾在《小說月報》、《努力週報》上發表作品。誰能想到四五年之後,28歲的廢名已從北大英文系畢業,不僅留校任教當了老師,還當上了父親。廢名的女兒馮止慈於1929年出生的,她的名字源於一句「為人父,止於慈」;「慈」一字,也是忽然擁有諸多身份的廢名,對自己的嚴苛要求。
天生教書高手︰講義傳抄影響深遠
廢名留校任教,是多得其恩師周作人的推薦。在北大,他主要講授「作文(一)附散文閱讀」、「作文(三).新文藝試作(散文、小說、詩)」等課程,這在現代文學剛剛起步的年代並不是易事。
給新生上的第一堂課,廢名選講魯迅的《狂人日記》。在座學生之一、後來成為北京大學儒學研究院院長的湯一介,回憶起當日廢名老師的一句︰「對《狂人日記》的理解,我比魯迅先生自己了解得更深刻。」學生們對於這位年輕教師的「狂言」感到愕然,而在慢慢解讀文本之後,又發覺老師對「狂人」性格及社會背景的理解真的十分透徹、令人醍醐灌頂。
除了「狂」,廢名老師的天真直率也讓同學們印象頗深。喜歡在課堂上討論學生作文的他,有一次在評論某女生功課時說:「你們看,她的文章風格多麼像我的呀!」讓人忍俊不禁。著名的現代文學學者樂黛雲教授,當年也是廢名的學生。在她的記憶中廢名「不太在意我們聽得懂聽不懂。常常兀自沉浸在自己的遐想中。」上他的課,樂黛雲總是坐在第一排,「盯著他那『古奇』面容,想起他的『郵筒』詩,想起他的『有身外之海』,還常常想起周作人說的他像一隻『螳螂』。於是,自己也失落在遐想之中。它超乎知識的接受,也超乎於一般人說的道德的熏陶,而是一種說不清楚的感應和共鳴。」
1936年,廢名更開設「現代文藝」選修課,每次講課前都要寫出講義,交由北大出版社印出,發給學生。據說這些新詩講義在抗戰時期「銷路極佳,人手一編」,在華北文學青年群體中產生非常大的影響,廢名作為文學教師也備受尊重。再後來文革發生,廢名被抄家批鬥,身心受到很大的戕害,湯一介更是難過道:「像廢名這樣可愛可敬的老師,難道應該這樣離開人世嗎?」
與魯迅反面:並不因為私情
28歲的廢名,雖已為人父、為人師,但不可否認的是他仍是周作人的直線學生、也受到魯迅文章極大的影響。而後來由於文學、政治理念的分歧,三人的路向卻大相徑庭。
1926年左右,廢名仍是魯迅的超級粉絲。在日記中他曾寫道:「昨天讀了《語絲》87期魯迅的《馬上支日記》,實在覺得他笑得苦……尤其使我苦而痛的,我日來所寫的都是太平天下的故事,而他玩笑似的赤著腳在這荊棘道上踏。」彼時周氏兄弟失和,作為周作人的學生,廢名卻沒有因此對魯迅產生負面情緒。同一天的日記裡甚至還表示:「倘若他(魯迅)槍斃了,我一定去看護他的屍首而槍斃。」
後來結束學生生涯的廢名開始出道教書,亦在周作人的支持下創辦了《駱駝草》雜誌,開始進行後世聞名的《橋》及《莫須有先生傳》兩篇小說的撰寫。彼時與俞平伯、江紹原、沈啟無併稱為「周門四學士」的廢名,隨知曉周氏兩兄弟的理念失和,但仍是理性地判斷、閱讀、喜愛兩人的作品。
直到1930年「左聯」成立,魯迅選擇左翼立場,廢名對此無法理解,才撰文批評魯迅、郁達夫等人是「文士立功」。而魯迅則進行反擊,不僅指廢名為「周作人的狗」,更譏諷他的筆名:「寫文章自以為對於社會毫無影響……要於社會毫無影響,必須連任何文字也不立,要真的廢名,必須連『廢名』這筆名也不署。」
而儘管如此,魯迅在1935年選編的《中國新文學大系.小說二集》內中所收廢名小說〈浣衣母〉、〈竹林的故事〉和〈河上柳〉三篇。愛恨掙扎、孰是孰非,終究在文學上他們還是願與彼此相見。
1929年,廢名,28歲。距離詩化小說《橋》出版,尚有三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