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說《繁花》的上海性與現代性」講座
大熱電視劇《繁花》的原著作者、金宇澄昨日(20日)親身出席座談會,與文學評論家兼香港大學中文學院名譽教授許子東對談。《繁花》作為十年前的作品,金宇澄說首先要「老調重彈」,再次分享創作歷程。他先在上海的文化論壇「弄堂網」註冊用戶名「獨上閣樓」,開始連載小說,想要寫一些上海普通人的生活。當時身任編輯的他,並非首先留意故事是否吸引,而是稿件有無獨特的語言,當他寫到「陶陶賣大閘蟹」的部分時,赫然意識到從未看過自己有這種「來來回回、不分行、標點符號很簡單」的寫法,篤定相信這是「天賜的禮物」,便奠定了全書的語言風格。
這份禮物令他回溯到寫作生涯初期,80年代的中國接受西方思潮,作者們渴求找出自己的語言特徵,他特別提及法國新小說派先驅作家米歇爾・布托爾(Michel Butor)的《變》(La Modification),當中全用第二人稱的寫法使小說有了辨識度。他續談《繁花》的語言使用,不用問號,繁簡字的轉換,放棄上海話的第二人稱「儂」和「阿拉」,都是經過精心設計。
許子東以三個原因解釋這部「名利雙收」的小說是近四十年中國重要的小說之一。首先,《繁花》體現了中國目前的文學生產機制,因為它是難得一見出自民間形式、具有互動性的網絡論壇,同時受到主宰性的作協機制——茅盾獎機制的官方認可。第二,方言入文的使命感,許子東指出以往胡適和張愛玲推舉《海上花列傳》,正是不希望只由北京話為主,而《繁花》存留了滬語的語音特徵,卻又能目標大眾。金宇澄坦言「上海話是邊緣的」,而使用上海話也是受到崑曲和父親操蘇州口音的上海話的影響。第三作為主因,《繁花》彌補了中國當代小說男女世情類別的大宗,當中所描寫的上海日常生活,沒好人沒壞人沒英雄,也非喜劇悲劇。許子東強調:「人物不重要,故事不重要,細節重要」,特別記得「陶陶不響,捏緊褲袋的房門鑰匙,鑰匙有四隻牙齒,三高一低,指頭於齒間活動,磨到了發痛」一句。
金宇澄坦言《繁花》的角色大多具有原型人物,「因為有原型才會生動。」而在王家衛鏡頭下的《繁花》,他認為飾演阿寶初戀情人雪芝的杜鵑最形神兼備。他表示在製作前期,王家衛多次與他傾談,亦極尊重他的意見,但他透露王家衞最喜愛的小說橋段,「是小毛半夜遇到一個洗衣服的女人,跟着小毛回家洗衣服那段」,卻未有翻拍出來。
最後,許子東認為現時的新一代寫作大多是懸疑和科幻題材,「我非常不滿的是很少人寫上一代的歷史」,因此他認為若然新一代視寫作為生命所記,「就寫一點特別的東西吧。」問及未來的寫作計劃,金宇澄表示他是沒有計劃的人,而且他的繪圖被稱讚好看之後,就著手畫畫和處理正在大館舉行的《繁花——金宇澄繪畫展》。
「阮兆輝:堪回首?哪堪回首?」講座
有「萬能泰斗」美譽的粵劇大師阮兆輝繼去年的《此生無悔付氍毹》,再把七十多年來所思、所感、所想,匯集成書,於今年出版《此生歲月堪回首》,並與香港藝術學院前院長茹國烈對談。他們從年初沙田的文化博物館重建計劃說起,思考館內的藏品何去何從。阮兆輝認為粵劇作為世界非物質遺產,歷史亦相當悠久,應該要有獨立的博物館,但他隨即說這是「妙想天開」的想法,希望有識之士和政府能聽見。茹國烈則反問,現時不同地方都藏有粵劇史料,還有多少資料流傳於民間呢?
再者,二人提到每年書展都不乏關於粵劇的書籍,但始終未見一部粵劇史的專著,台下不少觀眾點頭同意。茹國烈認為阮兆輝近十年的關懷都在於粵劇的身世與演變,而阮兆輝表示「書寫戲曲歷史是非常困難的事」,除了爬梳資料之難,他指出研究戲曲的路上有不少陷阱,就如「四大徽班進京」並非同時進京,而是有先後次序。他亦留意到近年《香港志》編纂戲曲篇,但似乎未為深入。他指出即使國學大師王國維將為戲曲和小說視為真正的文學,也寫了《曲錄》和《宋元戲曲考》,卻也沒為粵劇立史,因此他期待有人為香港粵劇立一部歷史論著。
最後,阮兆輝在書中表示希望為工尺譜申請成為非物質遺產項目。即使現時有不少粵劇表演者改為用五線譜作為記譜法,但阮兆輝形容兩者就如中醫和西醫可以共存,只是工尺譜更適合中國戲曲,當中的「板眼」作為拍子符號,比西方的拍子符號更有彈性,讓表演者有更大的即興空間。他續指,工尺譜並非絕對音名,而是一種「可移調」的記譜法,讓表演者可以按照情感需要調音。茹國烈指出,阮兆輝這三種推動粵劇發展的項目,是呼應書中他自稱愚公移山的說法,亦表示從未遇過藝術家有這樣的思考方式,阮兆輝則笑說已預計要做三世,最後即席演唱了一段南音〈吾手寫吾心中情〉作結。
「胭脂玫瑰恨長久——關錦鵬眼中的女性、電影與文學改編」講座
就著書展主題「影視文學」,多名香港導演獲邀出席書展講座,其中有以拍攝女性觸覺電影聞名的關錦鵬出席,由中大中文系副教授黃念欣任主持,講座題目扣連關錦鵬的執導與監制的電影,包括《胭脂扣》、《紅玫瑰白玫瑰》、《長恨歌》及《但願人長久》。
提到關錦鵬不少電影作品以女性為主,是與其成長背景有關。小時候一家七口住在深水埗的板間房,父親在其14歲時過身,母親獨力照顧五名子女,又早出晚歸,但他未見媽媽因此抱怨及流淚。因為關錦鵬是長子,母親又重男輕女,因此他能夠入讀培正學校,弟妹則讀官校,兩名妹妹更是拍拖後便結婚,甚至嫁到美國。關錦鵬提到,在新浪潮合作的導演,如許鞍華和徐克,不是教他分鏡頭和做導演,而是教他關注人物。1996年關錦鵬拍攝紀錄片《男生女相》,他稱之為出櫃作,「電影最後我訪問母親,當時我已經有 partner,但她說無所謂啦,當生多個仔囉。」他笑言母親看得很開,按道理如此傳統的她不會接受長子如此離經叛道。
黃念欣形容其電影一直被視為傳統文藝片,但她認為是雅俗共賞,於坊間傳播度很高。講座先談到關錦鵬於1986年初加入威禾電影公司接手改編李碧華原著小說的《胭脂扣》。《胭脂扣》成功開拍,是因為梅艷芳讀過原著後,特別喜愛如花一角,遂建議嘉禾購入,並親自飾演。關錦鵬透露,原本的主角演員為鄭少秋、劉德華及鍾楚紅,他們離開劇組後,吳啟華及剛出道的鄭伊健曾為十二少一角試鏡,但梅艷芳心屬由張國榮擔演,於是自薦到新藝城拍電影,以換取張國榮來威禾拍攝,關錦鵬頓時發覺這將是絕配組合。
關錦鵬表示為了令如花的形象更立體,貼合「如夢如幻月,若即若離花」的感覺,他不斷從與梅艷芳的相處中,觀察她的姿態和細節,更發現她喜歡百變,但不喜被看透。另外,他亦透露,監制成龍一直希望在電車一幕加入功夫鏡頭,讓萬梓良翻筋斗和跳出電車,關錦鵬笑說幸好監製陳自強說服了成龍放棄,最後《胭脂扣》才能囊括多個大獎。
談到改編張愛玲原著小說的《紅玫瑰與白玫瑰》,關錦鵬憶述就讀培正高小時,每兩星期就要寫讀書報告,加上受表姐影響,便愛上看張愛玲。他強調拍電影最重視人物,而張氏經常反諷故事人物,令他十分著迷。此外,他透露本想鞏俐同時飾演紅白玫瑰,但她自認只能飾演紅玫瑰王嬌蕊,於是他邀請上海出生的陳沖擔演。白玫瑰孟煙鸝則由葉玉卿飾演,二人談論她的輪廓較扁平,有種「純白」的感覺,而關錦鵬透露原本屬意由張曼玉飾演,但因「陳沖洗頭初見振保」一幕有裸露成分而被婉拒。
而改編王安憶的同名小說的《長恨歌》,二人談論關錦鵬表示這次講座令他覺得,如今開拍《長恨歌》將會更加深刻,而當時他讀原著時已覺得要以香港班底拍攝,嘗試借上海故事說香港人於九七大限前死守的狀況。
在提問環節中,關錦鵬母親在去年離世,他指《胭脂扣》中的如花、《愈快樂愈墮落》的月紋,猶如重見其韌性,而同志身分亦令他常以女性角度創作,他特別想起在《男生女相》訪問陳凱歌時,對方回應:「創作者是應該雌雄同體的」,就如《紅玫瑰與白玫瑰》中的振保具有兩面性,成為全劇唯一會哭的角色。關錦鵬亦表示曾經很希望翻拍鍾曉陽的《停車暫暫問》,惟已有導演快他一步。
最後,有人追問近年拍《長恨歌》會更好的原因,他解釋近年香港人的生活模式有所轉變,晚上九時的街道杳無人煙,又多朋友離港,經常要吃餞行飯。「我覺得香港人生活得唔開心,有人問我為甚麼不走,我走去邊呀?我去英國還有戲拍?」他指出現時生活在香港人的快樂程度,已無法與二千年代相比,但他認為現時在城市大學教學,與年青人接觸,將電影傳承,就是他選擇留下的原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