畫家金宇澄

散文 | by  閭丘露薇 | 2024-07-28

(編按:日前刊出之〈作家金宇澄「畫」上海:離開它時方知遠,走近已在《繁花》中〉一文,因溝通誤會而出現內文誤植,現重刊閭丘露薇女士全文,並為因此而造成的失誤,向作者、讀者及各方面誠摯致歉。)


上海商業銀行的頂樓,落地玻璃窗望出去,是最讓人捨不得香港的夜景。在這樣的地方辦一個歡迎上海作家金宇澄的晚宴,真是合適不過的地方。《繁花》寫的是上海,席間坐的,大部分出生在上海,生活在香港,而這個有著「上海」兩個字的銀行,總部在臺北。


站在台上的金宇澄,給大家講起了一個曾經的上海都市傳說:日據時期,被稱為女流氓的佘愛珍,奉命去暗殺一個銀行行長,因為對方長的美貌,於是她下令槍殺了邊上長的難看的男士。金宇澄說,他講這個故事給大家聽,是因為覺得,一個被外人視為心狠手辣的女人,原來也有常人的愛美之心。後來他告訴我,當時他並不知道,當他講著上海銀行互殺故事的時候,這家銀行,差不多就是故事主人。知道我聽了這個故事,開始去搜尋資料之後,他發來一篇長長的報導,是講述當時重慶的國民黨政府和汪偽政府圍繞發鈔,而引發的暗殺對方銀行員工的血雨腥風。


知道金宇澄回來這次香港書展,忽然有了想要結識對方的念頭。因為朋友的介紹,我們加了微信。他說,香港書展期間,時間都被活動主辦方安排了,所以唯一可以見面聊倆的,就是這場小規模的歡迎晚宴。在台上講完故事,終於有機會和他聊天。我們聊起如何寫小說,他說,他不是批判現實主義流派的作家。他提到左拉,法國自然主義文學流派的創始人,他讀過左拉的一篇短篇小說,關於兩姐妹的故事。姊姊想要的人生就是安安穩穩,而妹妹則是想要嫁入上流社會。如果是批判現實主義流派的作家,那妹妹的結局就會為自己的愛慕虛榮付出代價,但是在左拉的筆下,妹妹最終嫁給了一個老貴族,同樣過上自己想要的生活。


他說起張愛玲和胡蘭成,不知道是不是因為剛剛提到佘愛珍的關係,因為彪悍的佘愛珍,在年過半百之後,和同樣在日本的胡蘭成結為了夫妻。他講的很投入,讓我很有把握的認定,他也是一個張迷,不然不會記得張愛玲筆下的那麼多細節,也不會那麼清楚張愛玲的身世。不過他講這些是為了告訴我們,男女之間的事情,外人不要去評價,就好像張愛玲如何對待胡蘭成。這讓我想起他說到的自然主義,所以《繁花》中上海市民階層很多想法,包括男女之情不同於社會主流,但是,他理解,他就要這樣寫下來。


「那你還會繼續寫小說嗎?」這是我一直想要問的,當然沒有想到,可以當面問他。


「不會寫了。寫小說是一種消耗,就像把無數的東西扔到一個洞裡面,但是出來的只有一點點。很累的。」


「所以你就開始畫畫?」


「畫畫,我覺得可以掌控,那是局部的。」


2013年小說《繁花》出版單行本,裡面的插畫都是金宇澄自己畫的,他希望能夠用畫來彌補文字的不足,讓讀者更加準確的了解上海,比如老弄堂房子的結構,他覺得,只有用畫,才能讓讀者一目了然。沒有想到這些插畫大受好評,於是,過去十年,他把大部分的時間花在繪畫上,去年在上海和北京,都舉行了大型畫展。這次來香港,除了參加書展,還有一半的時間,是以畫家身分出現。他這次帶來了41幅畫,在大館的季豐沙龍展出。不過和他的寫作不同,除了一開始的插畫是寫實主義的,他近年來的畫作,都是超現實主義的表現。


「我不是很快下筆畫的,我會想很久。」他說,除了影像,他必須要在腦海中想像出一個故事,所以很多時候,會看著空白的畫布,一直到凌晨。就好像他的一組題為《旅行》的四幅聯畫,一個無頭的人台mannequin。他說,先是在他的腦海中,日常每天見到的商店櫥窗裡面的人台,變成了無頭的天使,然後,他想像,這個天使,從森林「旅行」到了城市,只是最後,天使來到了一個櫥窗,又固定了下來,就好像一個有頭有尾的故事。只是,當這個天使離開森林之後,她的手不再是握在一起,而是向外翹起,要飛起來,好像跳舞的樣子,所以當天使落在櫥窗之後,手還是跳舞的樣子。


也許是因為飯桌上的其他人開始在宴會廳的不同角落開始攀談,諾大的飯桌反而顯得安靜起來,於是讓我有機會坐在那裡,聽他描述自己如何創作,就好像看他的文字一樣繪聲繪影。我繼續追問,為何他畫了很多馬,而且,很多時候,馬會和女人畫在一起,只是,我沒有這樣問。


「你只要搜索兩個字,馬語,我寫過很長的一篇。」


我很快找到了這篇文章,這是他的散文集《洗牌年代》中的一篇。書中的散文,被稱為《繁花》的素材本,因為小說中的很多人物故事,都可以在這些散文中找到淵源。《馬語》寫的不是上海,而是他二十歲上下,在東北農場插隊落戶期間的見聞,他在東北農場呆了七年,當過三年的馬夫。《繁花》中的殊華作為知識青年去了東北,再回到上海的時候,她瘋了。


他描述了幾百匹發情的軍隊馬場良種母馬,衝破欄杆,來到農場和非良種公馬交配的場景,然後,和他在小說中,處理悲慘情節一樣,他用節制的文字告訴讀者,這些母馬因為被視為遭到污染,會被軍隊馬場立刻處理掉。這篇文章的開頭,「世上沒別的動物,有馬那樣高大而溫良」,讓我覺得,他寫馬的命運,其實就在寫歷史進程中的人,經歷美好和悲慘,而他是一個紀錄者,見證者,親歷者。


金宇澄有一幅畫,畫中是一匹躺在浴缸中,顯得極度疲憊的馬,和一個赤身俯身擁抱著馬的女子,窗外,是繁華的都市。他說,那是關於受傷和撫慰的一幅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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