幾年前,早已定好《重回舊地》這書名。三本書:《孤獨課》、《醒來的世界》、《重回舊地》,就像三部曲,想要記錄讀書留學的日子,從開始到完結、從外地漂泊到學成回家。前兩本已經出版,來到最後一本,也真的正值重回香港、歸來工作的時候,然而,一切都不再一樣,不只是從學生變成了老師,人是回到從小長大的地方,卻沒有久別重逢的喜悅。以為是「重回舊地」,卻又好像回不去了。
香港變了,整個世界都變了。多了疫症、多了規範、多了距離,很多事情都變得陌生。陌生本來不可怕,走在街上總會碰到陌生的人,但當原來熟悉的、可靠的人和事,忽然變得陌生,這種落差就很可怕。回到香港之後,時刻感受到這種可怕,和在這落差前面的無能為力。
2022年年初的時候,接受了一個訪問,訪問的內容大概是關於在這個年頭,好端端一個年輕人,為何還選擇研究政治、投身政治的學術研究。刊出的訪問,下的標題是「明知山有虎,仍在虎山中」,看起來,好像很勇敢、很有大志,我自己也疑惑現實是否如此。
回想當初選擇投身學術、研究政治,也一邊書寫創作,其實知道此路難行,讀大學的年代,先後經歷了反國教和雨傘運動,多少體會到自由民主的遙遠。但畢業後仍決定繼續往前而且愈走愈遠,是因為相信這個過程縱然漫長,但出於理想和責任,都應該參與其中。明知山有虎,但堅持上山的人還有許多,那些走在前面的,都是我所尊敬和學習的人。
但很顯然,山上的老虎遠比想像中可怕,前面的人,或倒下、或離開,自己也經歷著前所未有的迷惘,無時無刻都在想:是否可以繼續?繼續的話,如何能夠安全?還是應該離開?離開的話,應該是什麼時候?幾乎每天都思考這些問題,不甘心、不安心。想起剛剛投身寫作的時候,何曾覺得如此束縛?無力的侵襲,是持續不斷而且不斷疊加,甚至沒法再裝作一切如常。常常覺得,在不講道理、不講邏輯的世界,無話可說,但輾轉還是沒有放棄,寫下這些文章。
這書的初稿,其實準備好一段時間,但一直就放在一邊,因為好些文章都寫在兩三年前,正是香港和整個世界出現劇變的一個時候,回看、編整這些文字,很不容易。這些文章,多是一直以來讀書的筆記,讀書、寫筆記,早成習慣。記下來的,除了是書裡面想要記住的內容,更多時候,記下了讀書時的心情起伏和時代背景,變成一種另類的日記。回看這些書稿,彷彿就是重讀那兩三年的日記,這些文字正正記錄了變化的前後,捕捉著城市隕落的一刻。正因如此,將這些文字編整、重寫和出版,比以往那些談笑用兵、風花雪月的文字,都肩起更大的意義和這意義所附帶的壓力,特別是當刻寫文章的時候,往往流露太多情緒,很多文章都重寫了。
愛爾蘭作家喬哀斯(James Joyce)寫下巨著《尤里西斯》,他說,即使將來都柏林(Dublin)在地球消滅、不復存在,後人都可依《尤里西斯》,將城市活靈活現地重構出來。世間再無喬哀斯,但憑藉不同人的努力,以各種各樣的角度,記下已經失去、消滅的昨日,這本書希望能在重構城市的大畫布上,添上幾筆。坂本龍一說「音樂使人自由」,文字也同樣使人自由,我寫的時候想要擴闊邊界,希望讓讀者讀的時候,可以看到更多。
書的第一部份「重回不了舊地」,主要記錄香港在過去幾年的變化。研究政治,一直深信制度是社會的根本,當制度不公平和不健全,安定就不會存在,而這幾年時間,香港的轉變,正是源於制度急劇轉變的結果。香港今天的局面,台灣幾十年前就經歷過,戒嚴、禁聲、白色恐怖,所以此刻看著今天的台灣,其實是很多香港人的一種信念和希望。書的第二部份「從香港,看台灣」,我的研究興趣是台灣政治研究,視覺從香港出發,或會看到一點不一樣。
第三部份是「失序世界」,疫症至今仍在蔓延,俄烏戰爭震驚世界,在歷史進程中,天災人禍與繁榮安定似乎是一個循環,現在似乎步入亂世。最後一部份是「開門讀書」,在讀書的旅程,往往將大腦思考的門,一道一道地打開,作為世界上渺小的一個人,這是最好的方法面對世界。這本書,是我讀書旅程的一個總結,我想,我也盡了讀書人的責任。
是為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