訪「現世代的莎士比亞」《李爾王》——無言的時代,想像力最可貴

專訪 | by  黃思朗 | 2021-10-21

繼2015年《馬克白的悲劇》首演後,以「前語言」表演體系及形體劇場為人熟悉的鄧樹榮,其戲劇工作室籌劃的「現世代的莎士比亞」,再次製作兩個全新的莎劇作品,作為香港國際莎劇節的序幕,其中鄧樹榮本人導演的《李爾王》,更以全女班無言劇的方式重新演繹經典,從另一個角度思考與感受這部莎劇名著。當角色變成了單一性別,對白台詞也全被抹去,前語言的運用為戲劇帶來更多想像空間,也嘗試回應社會引發共鳴。在這個無聲勝有聲的年代,如鄧樹榮所說,想像力是我們賴以生存的核心,也是作為一個人的最可貴之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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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入經典,反映當代社會


致力探索不同劇場表達形式的鄧樹榮,這次選擇以全女班及無言劇的方式,重新演繹莎士比亞名著《李爾王》,就連導演本人亦坦言,「比以前任何導過的戲都要複雜」。一個包含男角和女角的戲劇,全由單一性別來演繹,鄧樹榮說當初會有這個想像,全是靈機一觸而衍生的念頭。「原劇本是講述李爾王與三個女兒的關係,用上很惡毒的語言鬧兩個女,女性在莎士比亞筆下是被詛咒的。不過今日講性別,不再侷限於生理上的分別,如果將所有角色女性扮演,又會怎樣?全女班與男女共演的分別是,有些本身非男性做到或關注的東西,由女性演繹,對角色和關係可產生多角度的想法。」至於無言劇的表演形式,在鄧樹榮過去執導的作品,例如《打轉教室》、《舞.雷雨》、《泰特斯2.0》等,其實也曾先後應用,但破天荒以無對白的方式,將本來長達四個多小時的莎劇,濃縮至個半小時的演出,鄧樹榮形容是個實驗,也是很大膽的嘗試。「李爾王的大女婿Albany(奧本尼公爵)說過,人去到最深層的感受,是不會說話的,這次用上全女班,並將話劇無言化,由這兩個起點建構整個創作,看看深入這部經典的作品,能否更好地反映當代社會。」累積以往的創作經驗,鄧樹榮自覺對掌握前語言的運用愈漸純熟,這次以無言劇來演繹莎士比亞名著,一方面秉承劇場探索的實驗精神,另一方面也是創作上的挑戰。「經過之前幾部戲,自己覺得掌握由對白引發的情感而進入的關係或意象描述,無論在過程與肢體上,更加能夠睇得透,也更為得心應手,希望當中能有部分成功,或對觀眾有所啟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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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為鄧樹榮的常用演員班底,曾經參與《泰特斯2.0》的彭珮嵐(Ivy)與黎玉清(阿清),對無言劇的演繹方式自然不會陌生。然而,當莎劇的對白台詞完全被抹去,對於演員來說亦是挑戰,劇中飾演葛羅斯特伯爵私生子愛德蒙的阿清,認為箇中的關鍵,是每個細節都要夠精準。「當演員比較擅長的『講嘢』沒有了,語言和動作都很需要靠內在來支撐,點樣行、點樣做要好精準,當然很容易欺騙到自己和觀眾,但演員要確實看得清楚,自己究竟在做些甚麼,否則不知道每個動作的意義。」在鄧樹榮導演的另一部莎劇《馬克白的悲劇》,阿清曾分飾馬克白與其夫人,這次全女班演出的《李爾王》,再以女性角度來呈現男性角色,她覺得兩者的演繹方式也有所不同。「之前在《馬克白的悲劇》,我是真的演繹一個男人,但這次我飾演原本是男性角色的私生子,卻不需要如此演繹,生理性別之差對,今次沒有太大影響。」


如何在語言之外,透過形體動作將原作劇本昇華,也是演員給自己的功課。從《泰特斯2.0》到今次演出《李爾王》,過程歷經將近十個年頭,Ivy形容有些感覺已入了血,從中亦發掘到前語言的更深層意義。「記得有次到羅馬尼亞,觀眾聽不懂廣東話,但他們的反應卻很有趣,說從眼神入面那層看到我們講述的故事。前語言的好處,是可以表達更複雜的事情,台詞可能沒有要求,但要著力搞清楚每個角色本質如何的立體性,非因為劇本所寫而表現某種惡毒,而是讓演員好好思考每個動作,在兩三秒間呈現內在的思想對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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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時今日的香港,最重要是有這個imagination」


沒有了言語的表達,演員在舞台上再微細的動作,都會對情緒與氣氛的帶動有所影響。如何令演員有信心可以甚麼都不用說,亦能呈現角色的內在感覺,是鄧樹榮導戲時經常思考的課題。「每次出場亮相,都非單單表達那刻的關係本身,而是有齊整個backup,肢體表達並非純粹肢體表達,還有背後的整體心理與精神狀態,否則不能表達得深入。」原著用五頁台詞交代的內容,要濃縮昇華至簡單三個動作,已能表達箇中人物的關係,如阿清所形容,時間的掌握必須很準確,鄧樹榮表示背後的重點,是要懂得組合不同前語言來運用。「單一前語言不能維持太長時間,所以要靠不同組合來產生不同image,舞台美學也要準確,例如打燈,非只要位置準確,還要幫助演員在沒有對白的狀態,層出不窮地豐富視覺與聽覺,透過聲響、音樂、燈光等,提升最適當的聯想空間,讓觀眾進入到戲劇。」劇本某些沒有言明的部分,亦因這次破格的表演形式,賦予導演和演員更多空間,透過想像力來填滿,並容許他們在劇作加入當代元素,為演出增添了其他可能性。「有些設計是回應當代issue,觀眾今日來看應該有所共鳴,當然這些東西各花入各眼,但我們覺得應該可以做到。沒有了語言,甚麼種族也能欣賞,就算沒有完整看過原著,大概知道故事內容,都會因此有所聯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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無言劇的精髓,在於前語言的運用。建基於過往的經驗,鄧樹榮嘗試更深入挖掘前語言的可能性,除了形體動作外,今次在《李爾王》裡,也加入了手語和私語(murmur)。黎玉清分享其中一幕,原著描述她所飾演的愛德蒙,以信件對家人挑撥離間,導演則改以murmur的形式來表達,藉此引發觀眾聯想更多。「導演抽取了那種挑撥離間的精神,那到底我在講甚麼,是否透過信件來表達,已不重要,想像空間也更大。」在無法表達與欲言又止之間,蘊含著一種模糊與曖昧,鄧樹榮說將這種表達方式放在劇場,無論是對劇作抑或人物關係,都有另一種層次的昇華。「當今社會已有很多無言的表達方法,非再只靠默劇,例如給又盲又聾的protractor language,美國有些地區的大學更發明了這種表演語言,相當powerful。在這部劇的某些處境,我們安排演員murmuring,表達的imagination卻很有趣,到底他們是否有具體說話想講但講不出口,抑或真的沒有說話講但好想講又卻非用語言講,這些模糊點可以令觀眾有所聯想。」


相隔九年,再次以無言劇的形式作表演,鄧樹榮認為在「有言」與「無言」之間,存在著很有機的互動關係,對他來說,關鍵還是在於能否透過這種藝術形式,向觀眾表達出一份意境。「任何藝術形式,包括文學、繪畫、舞蹈、音樂,最終也是講求同一種sense of poetry,說的並非詩歌,而是詩意,『意』這個字很重要,四百個觀眾看著同一件事,如何在他們的腦海產生各自的詩意,這是最核心的創作原則。與自己、團隊、觀眾分享的過程,就像繪製一幅畫,繪畫也是沒語言,是用動態的方式呈現由真人繪畫的作品。導演訓練的第一堂,正是如何將drama無言化,這次不過是還原最基本講故事的技巧。如果能用到無言的方式去傳達這個精神,藝術的滿足感是強大的。」


除了以全女班和無言劇的嶄新方式,這次重新演繹莎劇《李爾王》外,鄧樹榮也刻意抽走故事的時代背景,讓劇作不會局限於特定時空,使觀眾可以透過創作團隊建立的形象,從而產生更豐富的想像。「今天資訊太豐富,大家不會太留意細節,我們的目的是希望觀眾更專注看每個細節的發生。有些人聽到套劇冇嘢講,就已耍手擰頭,因為他們無法想像,但想像力是智人賴以存在的核心,也是人最可貴之處。如果我們還有imagination,人類就不會滅亡,今時今日的香港,最重要是有這個imaginatio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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