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環舊城的街道大多以英國地名或人名命名,以城隍命名可算是異數,反映城隍廟在這區有相當的地位。
我大約五、六歲的時候搬來這棟位於堅道和城皇街旁的大廈,說起來已是四十多年前的事了。
當時大廈剛落成,我、爸媽,還有弟弟妹妹,一家五口與外祖父同住。那時的堅道是相對寧靜的住宅區,但沿著城皇街的樓梯往山下走到士丹頓街,卻有一個偌大的露天市集,街道兩旁都是密麻麻的小販攤檔,賣菜呀、水果呀、鷄蛋呀,還有雞檔、肉檔、魚檔,甚至是賣熟食的大排檔,閙哄哄的。旁邊還有一個小小的必列者士街室內市場,不過我們甚少內進光顧,因為外邊的街檔已能滿足我們日常所需。
年幼時家人會拖著我的小手來這個街市買餸,讓我幫忙拿東西。到了初中,我們幾個同學放學後就間中來這裡的大排檔吃紅豆沙。還有,這條街近鴨巴甸街那邊有個地下公廁,稍為走近就能嗅到那陣標記性的氣味。這個街市一直存在至九十年代末,那時我已婚,並遷回同一座大廈,還在路邊攤檔為剛出生的孩子買嬰兒衫,但當日的童裝攤檔,後來搬到中環永吉街了。
後來,政府調遷這條街上的小販,街市慢慢消失,旁邊的荷李活道警察宿舍也被丟空,等候政府發落。
這條陪伴我多年的城皇街,我已數不清走過多少遍,卻從來沒有想過它名字的由來。直至2005年某一天,當時我們一班街坊正在爭取保留荷李活道警察宿舍,有人找到一份資料,指出警察宿舍的位置百多年前曾經有一座城隍廟,後來政府為興建中央書院而收地把它清拆,甚至刋登憲報拍賣城隍廟的物料。
聽到這段歷史,我恍然大悟,這條街竟然附著一個神靈的名字。
今天來到「卅間」,我們可以看到一個暫時逃過市建局推土機的古老社區。
拜得城隍多 自有城隍庇佑
城隍是一個城的守護神,負責保護城池、庇佑居民、掌管陰界司法事宜。古人相信萬物有靈,崇拜自然的思想令保護人民的城牆(城)和護城河(隍)得以化為神靈,透過祭祀衪們得其保佑。古時民眾不論大小事情也向城隍祈求,包括止雨降雨、護城抗賊、治蟲防災及驅鬼等。香港的城隍廟數量不多,筲箕灣、油麻地各有一間,但都不及中環這間古老。中環城隍廟建於殖民地初期,是維多利亞城內第一座廟宇,比文武廟還要早,當時兼具公所的功能,為華人排難解紛。
有趣的是,中環舊城的街道大多以英國地名或人名命名,以城隍命名可算是異數,反映城隍廟在這區有相當的地位。城隍街應該是原名,後來不知甚麼原因改為城皇街,漸漸大家就忘記了城隍廟的故事,直至那次保育抗爭才再度被人提起。
大概是城隍爺庇佑吧,在我們爭取保育警察宿舍及中央書院遺址期間,政府在平台下挖出中央書院的地基遺跡,進一步證實了這地方的歷史價值。當時我經常就走到宿舍對面的唐樓天台觀看考古挖掘情況,當見到排列整齊、切割完整的巨型花崗石地基出土,極為震撼,亦驚歎看似平平無奇的宿舍,地下竟然埋藏著足令港人驚歎的歷史遺跡。後來政府宣佈放棄賣地計劃,前警察宿舍的建築得以保留作創意產業中心,即今天的元創方,而中央書院的地基則原址在地下展館展示。
作為百年老街,城皇街留下了許多人的足跡,包括年輕時的孫中山先生。孫中山1884至1886年入讀位於歌賦街的中央書院,同時寄居於城皇街旁美國公理會佈道所三樓,即今日必列者士街街市的位置。城皇街及附近的街道肯定是他時常行走的地方,而這個社區以至香港的發展正正是啟發孫中山革命思想的源頭。今天孫先生已成為一條史跡徑的名字,而必列者士街街市亦即將化身為新聞博覧館,介紹香港新聞業的歷史。
逃過推土機 「卅間」的印刷時光
城皇街兩邊的街區昔日被街坊暱稱為「卅間」,這名字源自十九世紀,有人在必列者士街興建了一列三十間房屋,後來「卅間」逐漸成為這個眾多勞動階層聚居的社區稱號,範圍亦逐漸擴大。這兒曾經有許多「咕喱館」(苦力的住所),日治時期這區遭戰火破壞而變得滿目瘡痍,被稱為「卅間廢墟」。戰後政府邀請當時的華人領袖統籌這區的業主進行重建,今天我們在永利街、城皇街、士丹頓街及華賢坊看見的一棟棟兩、三層高簡約樸實的唐樓,就是當年建成的,展示著五十年代平民社區的面貌。在新聞博覧館旁的一座較大型的唐樓,是《華僑日報》創辦人岑維休先生的故居,昔日《華僑日報》就在不遠的荷李活道上。
戰後「卅間」有許多印刷工場,承接中環公司的訂單,生意十分興旺。後來印刷業北移,約十年前只剩下幾間小工場,我當時認識了永利街街頭偉志印務的李澤裕伯伯,他和太太一直守住幾台古老的印刷機(他稱之為「海底寶」,即德國著名的Heidelberg公司生產的印刷機)和大量鉛字粒,閒時接一些小訂單及開班教授活字印刷的技巧。李太是賢內助,大部分時間留在舖頭,為人爽朗健談,常帶我去看她在門前種的楊桃樹,她說是多年前由種子開始種,今天已綠樹成蔭,夏季還會長滿大大小小的楊桃,成為永利街的一道風景。十年前市區重建局開始收購「卅間」的唐樓,計劃重建成大型豪宅,部分業主反對被收購,社區人士亦不滿重建破壞歷史街區的環境,重建至今未能成事。幾年前李伯李太獲批公屋單位,遷至九龍,印刷機及所有工具則搬了去柴灣青年廣場展出,李伯改為在那邊開班。兩老每周日依舊返回堅道浸信會崇拜,互相扶持,恩愛得令人羨慕。
「中區卅間街坊盂蘭會」每年農曆七月廿四日都在門前舉辦盂蘭勝會。
介紹李伯給我認識的,是我的鄰居何耀生。我倆住在同一大廈,本來互不相識,卻因保育話題而熟落起來。當時政府將荷李活道警察宿舍地皮放了在勾地表,準備賣給發展商起豪宅,何耀生和我都認為這地方有豐富的歷史底蘊,應妥善保育,於是我們開始研究這區的歷史,慢慢了解到這地方的前世今生。在警察宿舍對面有一間「中區卅間街坊盂蘭會」,每年農曆七月廿四日都在門前舉辦盂蘭勝會,何耀生總記得叫我去看,又熱心地向我講解這節日的內涵。後來他病倒了,仍記掛著永利街李伯李太,病中仍不時帶學生去拜訪他們的印刷工場。
何耀生沒多久就離開了我們,那年的盂蘭節,街坊盂蘭會主事人細哥將刻有他名字的牌位安放在附薦台內,伴著其他街坊的牌位,道士在旁邊呢喃頌經。就這樣,何耀生終於成為了「卅間」街坊的一份子。
今天來到「卅間」,我們可以看到一個暫時逃過市建局推土機的古老社區,雖然許多老街坊因收購搬走了,但這些別緻的唐樓又吸引了一班新街坊來此生活。市建局翻新了部分永利街的唐樓,供有需要的家庭居住,而私人業主亦陸續完成復修工程。城皇街上有一間叫Commonground的咖啡店,旁邊是一間售賣舊物、叫「夕拾」的小店,周末有不少人來尋寶。在這兩間店對面有一間印刷舖,市建局收購了整棟唐樓之後就隨即拆掉,用鐵絲網將空地圍封,但店舖的老地磚還在。在旁邊的華賢坊西,有一列沿階梯而建的小型唐樓,市建局收購後就一直譲它們空置。
近期組織了好幾次「卅間」社區導賞團,吸引了來自香港各區的歷史文化愛好者,有些曾是「卅間」老街坊,或年幼時跟著媽媽來過的,大家都樂於與我們分享「卅間」的往事。但願我們能守住這些寶貴的記憶,在這個經歷了百多年跌宕的社區,在這條附著城隍名字的街道,我們有幸在此相遇,我們的經歷,有一天也將成為這個地方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