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盛夏我們綻放如花》革新港劇的美學取向

自2022年初的《IT狗》後，MakerVille 品牌創立後的原創劇都不復其熱度及口碑，直至今年的盛夏。改編自連登連載故事《已讀不回死全家》，由原作者何肇康 (筆名何晞賢) 親自編審、陳健朗導演、一眾新晉演員擔綱的《#那年盛夏我們綻放如花》（下稱《那年盛夏》）能突圍而出之處在哪裡? 其重要性有可能是viutv開台後數一數二（跟《IT狗》、《男排女將》、《二月廿九》、被嚴重低估的《仇老爺爺》等可分庭抗禮，甚至有所超越）的因由何在?

（以下內容含有劇透）

必先指出，若《那年盛夏》並非香港出品，其獨特性並不顯著。於串流平台大行其道的當下，不論跨國資金的製作規模，還是學校生存遊戲/科技殺人一類的題材創意，市場皆不乏構思更精密的創作，尤其《那年盛夏》所參考的對象：來自日本的動漫或真人影集。只是在香港免費電視台上播放，以其血腥的尺度（即使不計網上足本版），已相當新鮮，對於本地觀眾亦份外親切，聽到同學們互相以全名稱呼對方，更能代入劇中角色，想像自己若成為殺人群組一員，會更像哪個角色。《那年盛夏》所關注的主題，也確實有面向本土以外地區的潛力，校園暴力固然是全球性的共同問題，牽涉人工智能、監控網絡的「資訊獨裁」更涉及普世危機，作品的視野就見於這兩種層面與其相互對照的關係之上。

幕後技術項目的製作水平，可見劇組的高要求，要打造獨樹一幟的鮮明世界觀，頗像《二月廿九》般深受日式同類作品的影響。美術總監張兆康是次走「復古未來」路線，安排角色們使用不同款式的MTCC 品牌手機/手提電腦，既接近我們現實在運用的科技，卻又保留了某些年代的距離。最具視覺標誌性的，則是安裝了九塊小圓鏡的黑柱，提示著MTCC無處不在的勢力覆蓋範圍。學生的造型也成功幫助演員及觀眾投入，讓是次眾多新演員的表現，皆與平常示人的形象有著極大反差。張兆康打從2008年參與麥曦茵執導的《烈日當空》 (可算是上個年代的「青春殘酷物語」)，到2019/20 年度憑《花椒之味》得到金像肯定，至今日已見其成熟的美學視野。若有興趣更深入了解張兆康的審美理念，不妨留意正在香港電影資料館舉行的「電影美術的多元宇宙」，九月底將有張兆康選映的作品及其映後談。

燈光、色調、場景、構圖的配合亦貫徹作品的美學：以手機視角拍攝同學以訊息溝通的反應；幾對配搭亦因著調度的心思而昇華：被門前菱形所框住的何晞賢與楊悅盈、被紅光包圍在保齡球場內避世的 Crystal 與洪諾言、以取鏡角度暗示關係的石勇配（石曉陽、賴智勇）等。《那年盛夏》單靠影像而非對白去提供重要線索，亦是港劇鮮見的大膽嘗試。因著劇情圍繞大量手機訊息，若只聽不專注看，將錯過大量劇情推進；柯志恆的筆記顯示他早已猜到另一組目標人物的選項，以及他已知羅彥輝家住址，揭示其有心害死同學的陰謀、石曉陽桌上的手機訊息，早暗示他跟Jessica有血緣關係… 這些鏡頭幾乎全是一掃而過，且不會在當刻的主劇情覆述，充分利用觀眾現在追劇模式的特性，可在點播重溫時定格發現。（運用此手法最極端的例子當數《進撃的巨人》，每每在以秒計的過場片段揭露海量資訊。）

除此之外，《那年盛夏》之於港劇的創舉還在於音樂。請來獨立樂隊創作兼獻唱主題曲、兼全劇選曲上皆為本地獨立樂團之作，在類型上也屬於偏鋒另類，不常見於公仔箱的選擇，可算港劇史上首次。同為本劇女主角的MakerVille 自家偶像團體Collar成員Marf邱彥筒，跟重型樂隊 Maniac 跨界合唱〈仍有心跳脈搏〉，亦使Maniac主音的嘶吼唱腔，首次接觸到公仔箱的觀眾，每晚預備進入那隨時死亡的恐怖狀態；觸執毛 2017年以達明一派的〈青春殘酷物語〉作舊曲新編，則屬大結局回憶往昔的關鍵曲目。

劇集配樂由Hanz 跟 iii 操刀，他們近年開始活躍於電影配樂，包括陳健朗的首部長片、今年的《毒舌大狀》及《七月返歸》足見其跨越類型的靈活彈性，是次《那年盛夏》那近未來科幻驚慄的氣氛，就更切合Hanz本身所屬樂隊 TYNT的電子合成風。Crystal與洪諾言決裂後追逐的一場戲，在iii獻聲的背景樂，彷彿〈The End of the World〉旋律變調的烘托下 (原歌詞也反映這對小情侶的心境)，顯得份外哀歎與淒美。

剪接則找來曾參與金像獎預告片的盧煒麟（《今晚打喪屍》導演）；特效公司叄沾百各之前主力廣告片，但在合成師一欄也見一個熟悉名字：梁仲文 (《關公大戰外星人》及《香港大師》導演)，不知他是次參與程度多少。原作者暨編審何肇康也早已在業界打滾，為電影《一秒拳王》、《失衡凶間》「死場」單元、劇集《大叔的愛》的聯合編劇。《那年盛夏》的耳目一新，實乃不同單位的專業，從過往經驗所累積而來的成果。

幕後的支持，也需幕前交出水準去相輔相成。在張錦程與李頊行的前期表演指導下，一眾欠缺長篇戲劇演出經驗的新晉演員擔任學生，幾乎一致地備受讚賞，當中特別出眾的有飾演賴智勇的戴玉麒，以準確卻不太浮誇搶焦點的肢體語言（常緊張冒汗、縮起膊頭、眼神閃縮、手部不自覺有小動作、說話結巴…），演活了一個有智慧地裝傻，同時又確實保有天真傻氣的中學生。兩個班長（余子穎、Billy Choi 分別飾演）各有魅力，Billy 近乎本色演出，在劇集早段以率直到位的台詞搶盡鋒頭；余子穎則在極短戲份間，迅速建立到Elaine的心理掙扎，既自覺有虧，卻又要在人前不被看穿，在Billy等面前有點佻皮，在受害者面前又有所不安。

內向卻機智勇敢的楊悅盈，在邱彥筒的演繹下，眼神與語氣皆堅定，卻易被誤會為無理敵意，其分寸拿揑剛好，粗框眼鏡與髮型也幫她一把。兩位P1x3l 成員亦出奇討好，何晞賢雖是掛名男主角，但他常猶疑不決，重要行動皆不參與，很易令觀眾失卻好感，還要獨白上演大量內心戲，與其真實行為作區分。歐鎮灝（George）卻能利用自身某種呆滯、不用力的特質，及其上鏡的外在條件，不作多餘的表面修飾，已盡見演技潛質。痛失摯友後，在天台上面對盈的情感宣洩，到回家對著家姐要保持沉默的悲傷，只能逐個問題去點頭，一放一收皆具感染力，與邱彥筒、陳穎欣兩種互動都自然吸引。

編導也常利用分集主題、人物對比去令角色輪廓更清晰，並且全屬劇集原創。最後一集如何以四個劫後餘生的角色去帶出四種怎樣「活在謊言中」的取態，在坊間已有很多著墨，在此不詳贅。第3集主角乃 Elaine，卻實際借Elaine 表裏不一，去側寫楊悅盈才是真正的正直；第5集以兩組結伴（柯志恆/區家純、楊悅盈/何晞賢）去突出柯的奸狡、盈與賢的互信；第10集的兩組就換成Crystal/洪諾言、陳珮珊/周sir，兩段戀情的信任基礎皆因遊戲而受到考驗；第13集就有三對（柯志恆/Crystal、楊悅盈/何晞賢、石曉陽/賴智勇），柯及Crystal 當然連結最脆弱，後兩者卻可見到賢跟盈想法並不同步，反而石勇能和諧互補。透過這種襯托，觀眾自然對石勇更有好感，鋪陳下一集石要犠牲去成就盈與賢的情感張力。還有兩組姊弟的比較，何家與石家、何晞媛與Jessica分別對工作及親弟的態度，也成強烈對比，同時看到其上司傻東與Ivan的不同。

如果《IT狗》的Carpe Diem是在敘述的美學上突破，《那年盛夏》則在於拍攝及影像 / 聲音上。其製作上的認真、故事上的創新、表演上的用心，比之前重視表面經營畫面，卻忽略講故事節奏或能否配合角色/ 演出的《二月廿九》系列、《瑪嘉烈與大衛》系列等，美學更統一全面，而非像試驗。但這三方面也有偌大的提升空間，並未發揮到這題材本可延伸反思的高度。

箇中問題或在於創作者的意圖，依然停留在借助這虛構情境去宣洩現實的鬱悶，務求令本就在同一陣線的觀眾有所共鳴，而非透過了解其設計的人物模型，跟著他們的走向，去啟發新的思考與想像；或即使有此意圖，卻因著資源或其他限制未竟全功。下篇將續談劇集與原作之別，其擴闊格局的野心及副作用，與其演繹手法的效果及局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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