Netflix 最近熱門劇集《星期三》,在短短三星期內就突破10億小時觀看時數,黑色幽默再次成為時髦的風格。這個充滿死亡氣息、崇尚哥德文化的美國家庭在30年代僅為報紙上的漫畫,60年代跳進電視機,90年代爬上大銀幕,到2022年經串流平台竄進全球每個角落。
為何我們這三代人都會被這個怪畸家庭吸引?筆者嘗試梳理過去愛登士家庭的演變,找出這個家庭迷人之處。
家中掛滿中世紀武器和刑具;收集各式各樣骨頭擺設;閒時更會扮演歷史人物來參加派對——這種既是愛登士家庭的銀幕形象,亦是漫畫家Charles Addams的生活品味,他憑愛登士家庭漫畫於美國打響名堂。不少他的好友,如大導Alfred Hitchcock,都指他如同自己筆下的角色,怪異且調皮,並過着華麗而黑暗的生活。
雖不少人指那些標奇立異之舉,都是Addams以滿足粉絲對他的遐想,現實的他頗為低調;但在他的傳記中不難發現Addams自小就是個十分獨特的孩子。
他生於1912年的新澤西洲,當時鎮上有不少彷十七世紀哥德風格的古舊建築,教他深深着迷,小學開始已經會闖進已荒廢的大屋探險。到了青春期,他喜歡獨自一人待在中學附近的墳場,細讀着一句句墓誌銘。
自小習慣與死亡共處的經歷,賦予他正視禁忌的勇氣,為日後的作品注入「黑色」元素。此外,他亳不誋諱自己的雙重個性,上一秒還和同齡朋友談笑風生,下一秒便在墓地感受死亡氣息。在他的視覺,「正常」和「不正常」並無差異;但在大眾眼中,兩者之間有着難以渝越的鴻溝。而 Addams畫筆下的主人翁,卻自在地穿梭「正常」和「不正常」,事後更擺着副若無其事的樣子,這種反差構成了「幽默」。
而他的作品大多圍繞日常生活,他特別喜愛將punchline潛伏在漫畫的角落,讀者發現時已猝不及防,一陣黑色幽默突然襲來,教人心寒得來,又忍不着回心微笑。這種風格,成為日後愛登士家庭的基調。
Addams一生之中畫了1700幅漫畫,當中只有七十多幅圍繞着一家七口荒誕又黑暗的日常生活;縱使這班角色無名無姓,背景不明,但深受讀者喜愛。1964年,ABC電視製作人David Levy讀到 Addams的漫畫集,對這個詭秘陰森的家庭心深興趣,決意將其製成電視節目,「愛登士家庭」系列才正式誕生。
Addams受電視台邀請,製定角色背景。吊詭的是,他將自己心中對「理想家庭」的印象,投射在一眾灰暗、悲沉的角色身上。
女主人Morticia是Addams夢中情人的化身——墨黑色的長髮和纖細的身姿,外表與Addams的三任妻子十分類近。性格方面,Morticia如傳統作品的女巫,有着刻薄的態度和機靈的腦袋;但她同時也挑戰了女巫的刻版印象:Morticia對家庭絕對忠心、對小孩關懷無微不至。某程度上,Morticia是不少現代女性的樣版。很多母親均要兼顧工作和家庭,有着剛柔並重的特質,有違傳統社會對主婦千依百順的期望,而Addams選擇打破這個自中世紀的迷思,甚至肯定堅強女性對家庭的頁獻,難怪他會稱Morticia為一家之主。
相較之下,男主人Gomez的設定並沒有太大突破。一來Addams沒著墨太多他的性格,二來漫畫中的Gomez發揮較少。在漫畫中較鮮明的形象,就是他是位和藹和親的父親,與他那猥瑣、奸狡的外表形成強烈的對比。
既然Addams描述欠奉,那麼二人的互動、火花就取決於電視劇組的決定,和兩位演員的演繹。不論在60年代,抑或現在,一套處境喜劇中的主角往往都要討喜,才受觀眾歡迎。故電視版本的 Morticia不似原著中般涼薄和冷酷;Gomez的形象都不再猥瑣。
然而,劇組也打破不少當時的慣例。放眼其他處境喜劇,女主角要不是小鳥依人、不識世途險惡的弱質女子,就是獨立自主、卻立心不場的蛇蠍美人。電視版本的Morticia打破了「善良」和「自信」的偽對立,她既會無條件支持丈夫,亦不懼發表主見,即使她沒有漫畫中的領導地位,但電視中的她起碼與丈夫平起平坐,甚至在重要關頭會挺身而出,例如在法庭為家人辯護。
而妻子的強勢沒有威脅到劇中的Gomez,他更似是樂在其中,由衷地欣賞妻子的自信。當年不少劇集的男主角,都有一定程度的男子氣慨,他們認為自己是家中經濟支柱,暗自生成一種傲氣。但劇中的Gomez處於無業狀態,家財萬貫的他每天窩在家中角色扮演和玩他的撞車遊戲,使他帶點稚氣和軟弱。在不少集數中,他都選擇逃避問題,例如年輕的他被逼和他人結婚時,Morticia建議私奔,他卻直呼自己為懦夫。這種對男姓的描述當時並不常見,但當時的Gomez恰好反映了不少現代男性的狀況:延遲成熟,欠缺承擔的覺悟而變得吊兒郎當。
二人有着互補的性格,在家中有明確分工——Morticia多數讓丈夫擔當家族的門面人物,自己在旁給予他自信;Gomez也不急搶風頭,偶爾願意退下來讓妻子發光。二人有來有往,之間沒存在任何妒忌或計算。二人衣著品味猶如古代人物,但比起不少現代伴侶更懂得如何尊重對方。
此外,劇組描述兩性關係時都頗為大膽。Gomez 是名痴情漢子,經常熱情地親吻Morticia全身,尺度之大,完任不似一套60年代老少咸宜的電視劇。據劇組憶述,演員在吻戲時表演浮誇得滑稽,才沒惹來當年性觀念保守的觀眾反感。面對熱情主動的Gomez,Morticia保持冷靜,甚至會勸Gomez 遲一點才親熱。當時電視劇中的女角色仍壓抑自身性慾,往往由男方作主動,女性只能無力地被伴侶的魅力征服。Morticia對性的取態就顯得現代得多,嚮往與伴侶親熱,亦能放能收,有能力拒絕對方要求。
這段前衛的男女關係,為作品洗去了俗套的年代感,教21世紀觀眾都能代入這套60年前的黑白肥皂劇。
愛登士這理想家庭,當中卻有一人格格不入——家中的怪叔叔Fester。即使人人都形象怪異,他仍能憑着獨特的外表鶴立雞群:那鵝蛋般的光頭、兩個繞着眼睛的漩渦、沒有牙齒的血盤大口,似極活死人的Fester是最被異人化的角色。然而,他也是性格最單純的角色,漫畫中的他偶爾展露童真一面。
Addams將心中的女神幻化成筆下的Morticia,但他明言真實的自己不似Gomez,反而像天真的 Fester。或許Addams將兩段失敗婚姻中的遺憾,不知不覺寄託在角色上。Gomez是個英氣(山風)爽的痴情漢子,是Addams認為配得上Morticia的情人;而Fester自卑內向、喜歡偷窺和自虐,只能是個活在自己世界的單身漢。
雖然Fester是家族中「被遺棄」的一個:沒有愛人,沒有子嗣,但童真令他成為兩位小孩的忠實夥伴。真實的Charles因拒絕生兒育女而和第一任妻子離婚,他可能想借Fester告訴世人,他不討厭,甚至疼愛小孩,只是不想承受為人父親的重擔而已。
讓Fester這角色發光,不得不提90年代的兩部電影。Fester在Addams Family影視作品中多數為配角,偶爾咬著燈炮,以尖銳的聲線講大段無厘頭意見,唯讀這兩部30年前的電影讓Fester成為個認真的主角,讓他挑戰家庭成員之間的關係。
知名演員Christopher Lloyd以低沉沙啞的聲線和精糂的演技,道出Fester作為被遺棄的孤獨感和妒忌之情。他兩次離家出走,但被皮笑肉不笑的「正常人」陷害,最後都要回到家人的懷抱。兩部電影主軸都講「人不可相貌相」和「在家千日好」的核心思想,除了Fester這亮點,其餘角色性格和 60 年代大致類近,沒太多創新。
但談及愛登士家庭,多數人腦海首先浮現那兩套電影,而非原創性較高的電視劇,這全因「年代」問題。不單止兩部電影上映時間較近,更因社會風氣開放,使Addams漫畫的黑暗元素得以解禁,令電影風格更貼近真實的Addams原著。例如Morticia和Gomez多次明示暗示性虐待;全家人以互相暗殺、折磨為樂。這些小小調節令七位角色在短短三小時內,為觀眾留下更深刻的印象。
自94年的續集電影票房不如理想,愛登士家庭這系列經歷近30年的休眠。
19年和21年那兩套動畫電影嘗試將這個家庭帶回大眾視線,可惜電影有形無實。劇組專心復刻原著的視覺風格,但忽視劇情和角色塑造,導致結構鬆散、內容俗套,最致命是角色欠缺前作魅力。所以90年代的兩套電影仍是粉絲心中最佳作品——Morticia、Gomez和Fester三位主角深入民心,但兩位小配角都十分搶戲,更是不少人最愛的愛登士角色,尤其是家姐Wednesday,連鬼才Tim Burton 首次執導愛登士系列時都以她為主角。
其實Wednesday和Pugsley一直以來都是二線角色,在漫畫裡,他們只是對愛惡作劇的兄妹。他們於60年代電視劇的出場時間也不多,加上演員年僅8、9歲,聲線和表情控制中規中矩,未能展現陰沉且調皮的性格。
要數到91年,第一套愛登士家庭電影才讓兩位小孩有發揮空間。在有限的素材下,天才洋溢的 Christina Ricci成功詮釋了Wednesday:死沉的聲線展示她對世事的厭倦,幽鬱的眼神映出她敏銳的洞察力。她有着母親的影子;同時多了份年青的燥動和反叛,使Ricci演出的Wednesday比前作更立體、更討人喜歡。Pugsley的性格就軟弱得多,猶如父親,就是個頭腦簡單又貪玩的男孩。雖他性格沒家姐般吸引,但二人合拍所產生的化學作用引人入勝,第一集之中Wednesday和Pugsley打鬧的片段百看不厭,觀眾從中都感受到與兄弟姐妹相愛相殺的手足之情。
94年的續集在各方面看似不如第一集般精彩,兩位小孩的戲份卻更上一層樓,尤其是Wednesday對感恩節的批判,成為經典一幕。
其實愛登士家庭的作品一直以來不乏對社會現象的諷剌。Addams都創作不少政治漫畫;60年代的電視劇都有某幾集,以輕鬆的氣氛嘲笑約定俗成的現象。
例如Gomez為了保育沼澤而競選市長,他諮詢了一部名符其實的「宣傳機器」後,講了一堆亳無意義的政治套語,最後竟然吸引一堆對政治厭倦的星斗市民,這種真小人和偽君子之爭也正是近年西方選舉面的縮影。另一個有趣的例子是Wednesday第一天上學被嚇到,因為讀到《糖果屋》中被烤焦的巫婆,以及那些被武士屠殺的惡龍,Gomez隨即向教育部投訴:「謀殺,可不是小事。」社會教導小孩一切暴力皆可恥,但又不是合理化正義的暴力嗎?
這種對歷史觀的批判,於愛登士家庭續集發揮得淋璃盡致。憑着一個夏令營就展示出美國中產所享的特權和傲慢。營地以解作「孤兒」的印第安語命名、在感恩節話劇中將印第安人貶低成野蠻生番,如此種種顯示出美國如何藐視這塊土地曾經的主人。當穿着印第安服飾的Wednesday,以冷酷無情的聲音控訴他們的自大和無情,觀眾不單不覺唐突,更大快人心,全因此舉符合Wednesday直腸直肚、不屑與世俗同伍的作風。
兜兜轉轉,愛登士家庭又再以電視劇形式出現,但娛樂產業不似當年。家庭肥皂劇可算多得泛濫,亦不如之前賣座,更可況過去的作品已多次探討「家庭」這訊息。反之,捉緊《哈利波特》、《飢餓遊戲》等青少年歷險系列在荷里活的餘暉,重新包裝這個系列也許更為吸引。
事實證明他們判斷正確,《星期三》收到商業上的空前成功。坦白而言,劇集主軸沒甚麼創新,整套劇有着濃濃《哈利波特》的既視感,說穿了只是將典型的哥德式故事設在高中校園,就是套適合用來拌飯的美劇。觀眾的追看動力,就落在Jenna Ortega扮演那入型入格的Wednesday,和Tim Burton拿手的奇幻視覺風格。
Ortega在多次訪談中明言,前任Wednesday的形象太過經典,故她嘗試開拓新的路線。的確,這次 Wednesday比以往更反叛多疑,劇集開初已展示對家人強烈的不滿,她渴求脫離母親的影子,不想與過去比較,這點不單呼應了演員的處境,也是眾多時下青年的期望。
演技方面, Ortega擅長擺出一幅不耐煩的撲克臉,但總不能任何時候同一種表情,當她的臉部肌肉受限,便需動用其他身體部分傳遞情緒。最出色莫過她那雙死魚眼,成為她宣洩情緒的出口,流露出好奇、興奮、憤怒諸多感情。她甚至聽取了Burton的建議,長時間不眨眼,使她眼神更堅毅,所以觀眾望到她的特寫,猶如墜進陷阱的獵物,被她的怨氣鎖死,使她的氣場遠超他人。此外,她充份利用自己四肢,如同舞者般抒發自己的情感。除了她在舞會那段自創的舞蹈外,劇中兩場彈大提琴的場節,她亦跟隨節奏搖頭、扭動身體。她還會適時加快自己的呼吸節奏,表達激動、不安等情感。以上種種肢體語言,既讓她維持Wednesday那大難臨頭仍面不改容的高冷形象,觀眾又能感受到她的喜怒哀樂。
到底甚麼促成愛登士家庭跨越世代的成功?由過去倚重對理想家庭的描述,到現在由憤青的視覺去審視世界,可見愛登士家庭的作品在劇情上從來沒有既定的主題。不論以漫畫、連續劇、動畫或電影的方式呈現愛登士家庭,都無損其吸引力,因為這類哥德式喜劇的焦點往往落在這些人性化的非人角色。
傳統的哥德文學總為怪物添加一份神袐感,大家不知怪人從何而來,不知其目的,牠們用以告誡讀者遠離未知。現代哥德喜劇反其道而行,撕破怪獸那層神袐的面紗,Addams更是這類喜劇的佼佼者,透過自己的畫筆,讓大家窺探一班「怪物」的生活,消除對未知的恐懼。如前文所言, Addams自身活在正常和怪異的縫隙中,他心知每人總有鮮為人知、難以宣之以口的邪惡想法,只不過正常的選擇隱藏,怪異的選擇坦誠。他選擇了後者,並賦予愛登士家庭直視禁忌的勇氣、一種「無人講咪我講囉」的直率。
可惜這是個社交媒體無孔不入的世界,是個褒奬虛偽的世界。大家一言一行都放在網上,任何不完美之處被無限放大,被網民追究聲討。當資訊愈流通,世界愈自由,人要不是小心翼翼維持形象,就只能躲在匿名帳戶後笑駡世態,有多少人可以缷下偽裝做回自己?又有多少言論被列為新的禁忌呢?
我們這個世代比以往更需要愛登士家庭,需要那種兼容並包的胸襟;同時需要那種挑戰權威、挑戰常規的膽識。亦因這世界小人當道,大家仍未可暢所欲言,也許只能靠這個黑暗家庭繼續充當我們的發聲筒,痛斥這些偽善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