戒掉失眠的那年,也戒掉了跑步。
一向不喜歡跑步。跑短的沒有爆發力,中距離還可以,至於長跑,若不是高中時期為了應付「職務」,是絕對不會碰的。那時候同學總說「你這身形應該很適合練長跑」,自己是做運動員的,自然知道這些話不太合理。適合一項運動與否,跟身形沒絕對關係,尤其跑步,如果沒有必定要跑的理由,無論100米還是43公里,都跑不過去。幾年來迫不得已的練習,由始至終都無法適應那種單調,循環的路,不變的風景,連步與步之間呼吸的節奏也得調控得一模一樣,非單沉悶,甚至十分令人討厭。
許多年後朋友A說因看了村上的書愛上長跑,聽罷仍然感到不可思議,而當時已是我第二次放棄跑步了。
重新起步的惟一原因是治失眠。畢業後做傳媒工作,不分日夜把新的舊的有用的沒有的資訊統統塞進腦中,睡眠的毛病便是從那時開始加劇的。先是「被鬼壓」(後來翻查資料,用科學理解叫「睡眠癱瘓症」,就是意識「醒了」,軀體卻還未能動起來),每次起來手腳頭都像綁了鉛墜,很重,很累;後來直接睡不了,躺著腦袋不停翻轉,身體發熱,短則一天,嚴重些就72小時無眠,第四天捱不住終於睡了六小時,以為康復了,隔天再度輪迴,一如那中學時期跑了七年的彎道。朋友為此紛紛獻計,紅酒試了試燒酒,焗菊花桂圓不行再喝酸棗仁,至於藥物,是極不願意試的,也從始至終未有嘗之,內服不行最終求諸身體勞動,以跑助眠,多少算是走投無路的末路了。
跑會快樂,有助調適身體,後來聽著A一股勁分享他這些30歲後的運動領悟,著實欣賞他的全情投入,但除此以外,卻基本上談不上甚麼認同或受感動的。犯失眠時聽了太多太多,有總是take it for granted的,說動了會累,累了便會想睡;也有理論派的,說跑能使身體釋放安多酚,令人愉悅,能解壓,壓力掉了,應能好好入眠。一套又一套的說法。我卻難以忘記再次穿上跑鞋踏上街頭的那天︰11月天,16度,穿上風褸沿馬路直跑,也不過大約一公里,氣管便抽乾了般,眼也澀,腳倒仍有力卻沒意志繼續下去,停停喘喘,滿心想著,身體壞了,也不至於如此吧。但也如此斷斷續續跑了三個月,三個月後失眠確實突然消失了,但我堅信跟那每星期兩次每次45分鐘的劑量無關,一如某人言之鑿鑿其所附帶嗎啡分泌及快樂效應,都是毫不相關的。
戒掉跑步的那年,是不用跑了,也不想跑了;沒想到如今,是跑不了了。給唸運動科學出身的朋友檢查,說是扁平足,也可能是慢性筋膜炎,反正就是不矯形不行。既然不行,就索性把呆在木櫃數年的跑鞋丟掉了,完完全全跟它一刀兩斷,同時想起後來終於讀上A推薦的《關於跑步,我說的其實是……》,驚覺運動真有「痛是難免的」這樣一回事,也稍稍體會到A讀後分享的神奇。其實書中大部分內容我都不記得了,難得記下來的這句相信也是一般讀者反覆啄磨的,後面還搭了一句「苦卻是甘願的」,痛與苦,大概不只我,也是所有喜好運動的人在步與步的虛空中曾經深思的命題。
終有那麼一次,不在街頭,也不在跑道上,神推鬼㧬在沙灘排球場,正午12時,38度的高溫,日頭的毒灑在身上,腳底無一吋不是炙熱的,心在倒數最後的三分,身已經徹徹底底的被掏空了;休克邊緣,竟不自覺的笑了。這笑,或源於所謂腦內啡引發的快感,或只是幾近神祕主義的一刻神經反射,難以言明,無法判定,卻足以讓我在往後的日子裡,反覆求索虛耗成痛並因痛生樂的種種可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