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燦然詩七首

〈邊緣〉

看著他文質邊緣的一角冷酷，

我恍然醒悟：這就是我見得太多

以至於被我忽視得太久的。

我才又恍然醒悟：我聽說得太多

以至於覺得不會再發生的事情

就是這樣發生，要這樣發生的：

有一天，那一角會變成一把匕首

以其邊緣切掉那文質，給你，給我，

像給我們聽說的那些人，捅一刀。

〈他的曾經是〉

他的他曾經是從他深處的暗牢裡

發出的悲憤哀鳴被他的他現在是

緊緊地關閉和隔絕著，不是一個

而是多個暗牢：一份又一份履歷，

一份又一份檔案。而他的我將是

在他腦海裡某個高處閃爍著怯光

——也可能是冷光，視乎他怎樣

定義他自己，怎樣把他的我將是

變成他的他將是：別人眼中的他。

〈蠢欲〉

他蠢欲的坑我們全體也填不滿

——不是替他填，而是被他填。

他妄想的沼澤在冒泡中暗移著，

它的陰沈和遼闊他自己不經過。

他站在高處並沒有感到不勝寒：

他看見他自己在低處仰望自己。

〈像他〉

從富含肥料的低處，他走出來

不但長高了而且也像長高了。

他那個像他的樣子一看就令人

難道究竟可是為甚麽地尷尬。

令人與其想白問他自卑嗎不如

想反問我們是否太自大要不然

他已經很像他了我們也同意

他已經很像他了可是他還像

他不像他似地乞討我們像他

那樣看他甚至，丟塊他給他。

〈後代〉

不是他做錯了而是他錯了。

他越不出錯就越越不出

他的錯。他就應該換一個

緊急父親，或洗洗崇拜臉。

他站著就豎著，高聳著。

用未來感的眼光丈量眼前。

而後代就在他眼底下經過。

不知道他在他們腳底下

他們踩著塵土大踏步走著。

〈讓我們也鼓掌〉

讓我們也鼓掌，為這只土狗

和他的無知。為這只土撥鼠

和他的無畏。鼓掌，為這只

有頭缺尾的熊。鼓掌，這只

弱小的蒼蠅，更弱小的蚊子。

鼓掌，為無聲無息。讓我們

最後鼓掌，為隱忍，為消失，

為我們拒絕也在隱忍中消失。

〈過度重要性〉

當他的過度重要性被我們順手

扔到視聽門外的信息桶，我們

將說不出來的都暗暗吐出來了。

當他用大脖子傳達意義淺顯的

充血話，我們繼續消極，收下

他也許有的深處也許有的深度。

而他的所有器官功能都出賣他：

眼神是抄襲的，臉色是盜版的，

高度是加高的，寬度是放寬的。

而我們警惕他的精神院子是否

失常了，也注意他的健康欄杆

是否曬著心背心，或者腦短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