痕癢如同《培根隨筆集》 (Francis Bacon's Essays)中〈論愛情〉所言:她時而媚惑如海妖,時而暴怒如復仇女神。如果在愛情面前沒有智者,人類面對痕癢時更成為扮演智者的小丑,令人哭笑不得。
胡適在《四十自述》中回想當年被家母責罰,跪地認錯時擦眼淚而得「眼翳病」。慈母見久醫不癒,又悔又急,最後竟然誤信里人偏方,深夜叫醒穈先生為他舔眼治病,舐犢之情令人感動。據聞口水能醫百病,塔西陀(Tacitus)在《羅馬史》 (Historiae)記載皇帝維斯柏先(Vespasian)以口水行神蹟,盲人因此重見光明。老普林尼(Pliny the Elder)在《自然史》(Naturalis Historia)第廿八卷上記載囗水的眾多好處 :吐口水能防止痙攣,禁食時吐口水又能驅蛇。口水外敷患處能醫倦眼紅、紓緩頸痛、阻止腫瘤繼續增生,神妙處媲美傳說中的解毒聖藥「菲莉阿格」(Theriac),既然人人滿口神仙水,痕癢自然不足為懼。
口水與痕癢的關係不止於此。蚊蟲口水中的抗原(antigen)令身體產生過敏反應,據聞嬰孩多吃燕窩容易招致皮膚敏感及腸胃炎。壞情人吻遍全身,快樂過後口水卻惹出蕁麻疹,一場舒服一場苦痛,百般滋味只如法國女星媚絲妲己(Mistinguett)論親吻時所言:「一吻可以成逗號、問號或是感嘆號」 (Un baiser peut être une virgule, un point d'interrogation ou d'exclamation)。疙瘩活像情人離別後所遺下的無用之物,見之礙眼,古人以蚊子比喻妓女,《金瓶梅》第十八回說金蓮紗帳內赤身燒蚊,文中有〈踏莎行〉一詞以蚊子喻金蓮:「嘴到處,胭脂記。耳邊廂造就百般聲,夜深不肯教人睡。」春宵難熬,慾火燒出萬般糾纏,心頭風箏使勁扯線,誰會想到蚊子也會被叮受苦,心癢難搔?作家常笑生說昔日有詩人嗜好杯中物,談笑間與人打賭作詩說痛、 癢、笑、罵四件事。詩人知道又有酒喝,喜不自勝,即席揮毫寫下打油詩,一首〈癢〉說出如何因身癢而引發心癢:「解帶數時郎未醒,教碁半著客偏勞,痴情待借麻姑爪,好把皮膚盡力搔」。心癢又能惹出身癢,宙斯為了防範妻子赫拉(Hera)對伊娥(Io)迫害,情急之下將她變成小母牛,赫拉看出當中有古怪,派來牛虻對伊娥追咬不放。情債恍如毒箭,萬里外倏忽即至,即使飛毛腿阿喀琉斯(Achilles)終於追上芝諾(Zeno of Elea)的烏龜亦難逃怨劫。
鼻癢便想打噴嚏,打噴嚏卻非人類獨有的行為。視乎定義方式,動物學家會說海綿同悟解氣之道,卻只有人類能從中悟出禪機:人打噴嚏時不能思考。參禪者以求放空入定,不去思考,修行只為培養不作思考的習慣,可是集中專注,跪地盤腿,仍須使力借力,用上心力。打噴嚏把遊走各處的心思齊集臉前一點,轉瞬雙目緊閉,以心觀鼻,靜候時機從虛空中落地,重返人間。此時人腦自動當機,心無罣礙,當中不能言傳處,難用其他感覺以作類比。正如癲癇發作或瘋狂打嗝,噴嚏成為另一位歲月神偷,潛入你我人生,截斷時間長河,生命中有段經歷由是失卻被準確描述的可能。機關槍式的反射動作統一所有可能的生活姿勢,如若把每段空白碎片串連起來,打噴嚏的畫面將會成為貧瘠的永恆。這段失落時光缺乏內心獨白,沒有劇情對話,背景音樂欠奉,猶如觀賞一齣定格電影,從開幕至結束,屏幕上只播放一幀空白照片,觀眾只能乾瞪眼靜待完場。從反思停頓中發現「存有斷層」只有「存在」,詭辯把這種虛無變成一場文字遊戲:噴嚏將時間分裂成無量碎形,經驗各自相似又不相同,「片斷斷片」在萬華鏡下重遇自身,生活中的空白感似未曾見(jamais vu)又似曾相識(déjà vu)。
世上還有亟欲說話而生的口癢(cacoëthes loquendi ), 上課時總能發現有二三患者喺左近。渴求寫作而生的手癢(cacoëthes scribendi)觸目皆是,互聯網面世之後已不怕禍棗災梨。凡事吹毛求疵,愛找錯處愛批評的「抓錯癢」 (cacoëthes carpendi) 更是自我修養之道,發現別人眼中有樑木,正可顯出自己雙眼無刺無塵,見識高人一等。人說痕癢只有程度之分,癢苦的本質並無二致,濕疹患者卻說世上有兩種煩惱:濕疹以及其他。正如尼采的偏頭痛,蕭沆(Emil Cioran)的失眠夜,濕疹患者終日在困擾中抓狂,超越一時一處的癢痛反而令眼光穿破人生迷霧,成為定義濕疹人生的「實是性」(Faktizität)概念。艾拉威考斯(Ella Wheeler Wilcox)寫過:「笑,世界與你同笑;飲泣,獨自垂淚」(Laugh, and the world laughs with you; weep, and you weep alone),皮囊之下獨酌苦杯,愈飲人愈清醒,恍如《聊齋誌異》中的寄生酒蟲令宿主千杯不醉,爬出體外時卻令咽中暴癢,禍福善妖,孰知其極?洪邁《夷堅志.丁志》和陳正敏《遯齋閒覽》 亦有相似的故事。眾生踱步苦路,半醒半醉間正宜省思主客物我的關係。彭美娜羅素(Pamela A. Russell)在《B是壞詩篇》 (B is for Bad Poetry)寫過〈絕望,孤獨派對〉(Despair, Party Of One):「絶望一位/敬候入席/對不起,我的錯/原來尚未準備妥當/也許/再要四十五分鐘/或是更多/抱歉」(Despair, party of one/ your table is ready/ I'm sorry, my mistake/actually it's not/ it'll probably be/ another forty-five minutes/ maybe more.../ Sorry)。從等待解脫中慢慢絕望,絕望卻仍在不遠處等待,痕癢是條忠犬,任憑主人拳打腳踢,始終不離不棄。濕疹苦主管窺前路,但見只有兩途能令身是客:不在睡夢內,便是死亡中。可憐人生不如夢,最後有人為此殺人,有人因病自殺,芸芸眾生尚對此事不痛不癢,只當慘劇是新聞報導。
社會規範視乎人心而變,現在當街抓耳撓腮,途人見狀無不退避三舍,哪管閣下是否俊男美女,只會招來藐視同側目。古羅馬人喜歡到公共澡堂抹油按摩,玩耍浸浴,卻怕胡亂洗髮會令天上神靈不再眷顧,噩運隨之而來,全年只在戴安娜女神誕辰那天必定以洗頭慶祝,其他時間則悉隨尊便。隨街搔癢或為當時生活風尚,畢竟現代社會到處也可見「亞洲蹲」,觸目之處,不遑多讓。輕搔疙瘩無補於事,愈搔只會愈癢,狂抓重打身體又如同自虐。抓傷皮膚得來一時歡快,傷囗結痂時痕癢又會悄悄來襲。錯手抓破傷痂,痛苦再來敲門,如此循環往復,留下傷疤又帶來新的煩惱,正如塞內卡(Seneca the Younger)在《論憤怒》(De Ira)中引芝諾所言:傷口癒合之後,傷疤仍長留在智者心神中(in sapientis quoque animo, etiam cum vulnus sanatum est, cicatrix manet),人生世事與此何不相似?癢症愈嚴重愈是難耐搔癢,本能反射令人失去自主,頓時成為組織胺(histamine)的奴隸。古希臘哲學有「自足」(autarkeia)的概念,自足者不靠他者外物而達致自立自主的理想狀態,可與《莊子.逍遙遊》中的「無待」境界以作比較。站在大棒與蘿蔔之前,人類只如一台自動機(automata),喜逸惡勞正是出廠的設定程式。痕癢如同劇場上的手槍,出現只為隨後扣下板機的時刻。達爾文弱齡早慧,閒時除了觀鳥之外還愛好打獵,1825年他在家鄉什魯斯伯里(Shrewsbury)為指間之樂寫下詩作〈他發現了新的 快樂之源〉(He Discovers A New Source Of Joy):「殺掉首隻鷸鳥後/是如此興奮/雙手顫抖/令我難以替獵槍上膛」(On Killing my first snipe/ my excitment was so great/ that from the trembling of my hands/I had much difficulty reloading my gun),觀眾借角色之手尋求發洩,任何強忍正是坦承不快的告白書。馮夢龍編輯明代蘇州民曲小調,《桂枝兒》卷三收入〈癢〉一首:「這東西今夜裡忽然作禍,是誰人撒下一把疥蟲窠?癢來時透心肝,其實難過」,庫伯勒羅絲模型(Kübler-Ross model)指出怒罵過後,只能接受,同詩最後兩句說出不求人者但求解脫的心情:「便潑上飛滾的熱湯也,只討得外面皮兒的苦」,痛快從來不顧一切,不計後果。
呵癢好比猿猴光天化日下捉虱嬉戲,既不怕鄉民斥罵,又不怕縣官捉拿,父母子女閙著玩更能增進感情,旁觀者見狀倍感溫馨。小孩子呵癢只為好玩,大人無故去搔人腰間卻多上一股情色之味。試探總在誘惑之先向人家勾手指:尚未知心上人意下如何,不妨先來幾段搭訕搶白,眉目傳情之後再來動手動腳,甚於畫眉之事正是入港前的戲碼。搔癢不同於愛撫,各種相應動作仍舊披上假道學的長衫長褲,禮服下慾念早已脹滿,騷亂正等待宣泄的裂縫。呵癢是種不帶痛苦的苦刑,失去血污,肋骨成為正常與變態之間的灰色地帶。從呵癢變成體罰,從體罰變成拷問,前戲在呼號中正式死亡。受刑者的霸氣換來更強大的惡意,呵癢的快感部分來自交鋒時的無謂掙扎,掩埋在諧謔下的挑逗終於撕下面具,玉手纖指成為顛覆日常的微小兇器。玩家們流涎閉目,一秒穿梭天堂地獄,最後退化成撕咬在地的動物,口中說起方言鬼話,不知所云,嚴重受害的身體更會產生似癢非癢,半癢不癢的「幻癢」。李漁在《肉蒲團》卷四說過閨房三樂為「看春意,讀淫書,聽騷聲」,呻吟時光彈指即逝,何必顧慮會有俗人來「聽床腳」,不如珍惜眼前人,畢竟自呵不癢,人類不能透過自瀆得此興奮,呵癢而生的快感必靠他者外物以成全功用。隔肢在現實中製造短暫又安全的奇異境域,恍如人為引發的「偽癲癇」,忘我感受與性交達致的高潮狀態有異曲同工之妙。意第緒語(Yiddish)箴言有云:「人類思想,神明發噱」(Der mentsh trakht un got lakht),如果萬物與神實為一體,或許只有上帝能自我呵癢,自得其樂。
癢中有苦樂,樂時當思苦,苦時何不作樂?卡繆筆下的薛西佛斯或有如下建議:如果世界是個大懷抱,迎上前時記得要搔她腋下。